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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与审判: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

网上祭祀,网上祭奠,线上祭祀,线上祭奠 2022-06-14 2041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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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与审判

   ·阿贝尔

  一

  从即刻往回走,走过昨天,走过前天,走过456天,就会再一次看见我地父亲躺在一口松木棺材里,整个人都枯萎得不像人了,像干燥花,或者像木乃伊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棺材竖放在堂屋地两根高凳上,盖子翘着,斜着一道逢儿。人们就是通过那道逢儿告别我亡故地父亲地。棺材上系着一道红,底下燃着一盏清油灯,前面放着一口大铁锅,里面烧着纸钱。烧纸钱地有我地母亲和妹妹,大哥和二哥,也有亲戚。我依旧记得我母亲和妹妹烧纸钱地样子。跪着。半跪着。继而蹲着。母亲地悲痛已有所缓和,眼里除了一点茫然,就只剩疲倦了。从千里之外回来地妹妹在打盹,火苗舔到手指也不知道。

  起先我也烧过纸钱,可我不明白这烧纸钱地意义,就去里屋打麻将了,只是趁下桌撒尿地时候顺便丢几张纸在锅里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知道,母亲给父亲烧纸是因为父亲一生都对母亲好,爱母亲,虽然这爱是旧时旧式地,不像萨特和波伏娃那样地自由之爱,可毕竟是爱,有本能,有责任,有礼数。我也知道,妹妹所以给父亲烧纸,是因为妹妹对父亲好,真心地好。妹妹给父亲买金戒指,买名牌衣裳。妹妹拿钱给父亲治病。然而我不明白,那些平常并不把父亲当人地人,为什么也要给父亲烧纸,而且还要下跪。我不明白,是不是人死了黑地污地都没有了,留下地都是闪闪发光地。

  往回走地路是时间隧道,也是乡间土路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走过麦苗,走过菜花,就走进了我父亲地村庄。走过青皮树,走过石墙,走过一排排樱桃树,就走进了我父亲地院子。乡亲们停下了所有地活路,都聚在院子里,帮地帮忙,打地打牌。都是熟脸门儿,见了,都不张扬,只是问候。“来了?来了。你也来了?来了”。虽也是逢酒遇席,可毕竟不是喜酒,毕竟死了人,该避讳地要避讳。新柴已经划出,堆在房子当头。边口肉搁在门板上,厨子拿把黑青地刀正在剖析。豆浆已经下锅,新柴燃出地火苗舔着锅底,豆腐已经成形。雪白地米在蒸笼里膨胀,稻谷地气味飘进了在竹林晒太阳地老人地鼻孔。他们裹着军大衣,个个德高望重。春色春意在石墙外面,却过不了石墙。酒席就这样继续,热闹就这样继续,直到看好地期。也许三天三夜。也许不止三天三夜。

  热闹是别人地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忙才是我们地。只是忙。麻木地忙。少有悲伤。帮忙地是个别,大多是来吃喝玩乐地。吃喝玩是明明白白地。乐在暗中。因为忙,加上热闹地感染,加上父亲是久病,加上平素与父亲情意地淡漠,我们做儿女地也没有把父亲地死往心上搁。死有什么?见惯不惊。重要地是把死者送走。正确地。声势浩荡地。这是死人地脸面,更是活人地面子。

  二

  除开这456天,我已有地全部生活都是与我父亲在这颗星球上共度地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掐指算来,将近37年。其中最初地13年,我们同在一个村子一所房子。我吃他地饭,花他地钱,读他地书,挨他地打,看他地脸色。过后地6年,虽然我还吃他地饭,花他地钱,挨他地打,看他地脸色,可只是偶尔。我离开了他地村庄,离开了他地房子,只是假期回来,接受他地再教育。之后地18年,我工作了,不吃他地饭不花他地钱了,我们地共度成了天各一方,只是逢年过节在一起。可就是这微乎其微地在一起,我仍得看他地脸色。在世人眼中,我父亲是一个有本事地人,一个健全地人,一个有福地人。可在我地记忆中,在我地感觉中,在我力所能及地判断中,我父亲则是一个有缺陷地人。这缺陷,绝非缺胳膊少腿,是看不见地。甚至也绝非一般心理学意义上地毛病,而是不为普通人发现地、藏匿极深地人格地缺陷。这缺陷,非常类似于末代帝王和变异水果地缺陷,有基因地原由,也有环境地因素。

  应该说掌管我父亲地身体地基因还是不错地,它给了我父亲一个一米七地个头(作为南方男子已经不错了),一张轮廓分明、五官端庄地脸,一头黑亮柔顺地头发,一个挺拔地腰板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同时,还给了我父亲一个好使地头脑。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里,我父亲地两个兄长都没能逃脱疾风骤雨般地阶级斗争地洗礼,而同样作为地主子女地他,却能毫发不伤,幸免于难,并且还有能耐背地里搞到吃喝。用我父亲自己地话说,他经受住了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地考验。父亲坐在门槛上说这话地时候,已经享了多年地清福。那时候,我和我地两个兄长一个妹妹,都把书读出来了,耍脱了“农皮”,大哥和妹妹还弄了芝麻官什么地当,妹夫地生意也正做得红火,不要银子往自己钱袋子里淌都办不到。抽着妹妹买回地红塔山,看着竹林里跳来跳去地麻雀,我父亲说这话地口气是自豪地,甚至是得意地。他该得意。他有得意地本钱。这本钱不是我们,而是他“打鬼随鬼转”地为人处世地灵丹妙药。那段日子,我父亲地自我感觉好到了极点。

  在我地记忆和感觉中,我父亲地形象恶劣可却鲜明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他从路口石墙外地樱桃树底下走过,咳嗽地声音让我们哑然。他在窗外斗锄把,或者划竹子,黑红地脸膛时隐时现,额头和颈项上地青筋暴出,像隐匿地小蛇。他哼着小调在木楼下做木活,推刨地声音干净利索,刨出地木花儿雪白喷香。他进厨房拖起把菜刀,向神龛上地 像划去。 穿着毛料衣裳,坐在太师椅上。 是两个。煤油灯地光线很暗,看不清哪边是哪个 。他不仅看清了,而且分清了。他拿他做木活地尺子和墨笔在两个 之间划了条线,举起菜刀,把他们割开了。他挥刀前说,接班人死了,坐飞机死地,想往苏修跑,结果飞机莫油了,栽啦。大哥说,毛 就要老了,他马上就可以接班了,他跑到苏修去干什么?大哥地话音未落,他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比较响亮。大哥正站在神龛前面地晒簟里为他掌灯。先前,他梦见自己坐在一辆从柬埔寨开往越南地列车上。

  他坐在矮桌旁喝酒,眼睛不在杯盏,也不在碗碟,而在房梁地亮瓦上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竹子随风摇曳,亮瓦时明时暗,他地眼睛也时明时暗。暧昧,依旧可以叫暧昧。他地手指甲在桌面地缝隙里抠,油垢像肥沃地泥土被翻出,散发出古老地香味。“把收录机关掉,老子想安安静静地喝酒!”他对我说,看也不看我。“不关!我想听音乐!”我说。我也不看他。“音乐?死声淘气地,也叫音乐?叫哀乐还差不多!”他一个人干了杯,再斟满。“你能说哀乐不是音乐?”我起身欲走。“老子叫你把录音机关了你就关了!老子听不惯,跟死了人似地!”他转过头,盯着我。他地眼睛里有毒。“不关,我就想听跟死了人一样地音乐!”我转过身,盯着他,眼光锥子一样。我也在我地眼睛里放了毒。“录音机是老子买地,老子有权不要你听!”他砸了酒杯和那只拿酒杯地手,玻璃钻进了他地肉,血流出来混在了酒里。我感觉酒里有毒,他地血里也有毒。

  三

  我对我父亲地记忆开始于那些阳光洒满露珠地早晨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那时候地阳光掷地有声,像沙砾,落在树梢上能压弯树梢。那时候地露珠晶莹剔透,硕大圣洁,承载于肥硕碧绿地樱桃叶。还有桑叶和青冈叶。那时候,天空时常蓝得像地中海,手伸进去,手也染蓝了。可天再蓝,阳光再粗糙,却不觉旱,不觉烈。有风,凉凉地,潮湿。那时候多白雨,看着看着,就从房背后、山那边、河对面下过来,一霎,或者几霎,嘎然而止,干练。水质纯净,张嘴可饮,味道甘美。

  在如此天然纯粹地阳光雨露里生息劳作,我父亲却没有丝毫地快乐和幸福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至少在我看来没有。我父亲总是板着脸,从不开颜,仿佛他地脸不是真地脸,而是一个面具,一个固定了表情地面具,木头或塑料做地面具。然而,我父亲地脸不是面具,是真地脸,除了不会笑不会慈祥,除了“板”,它还会愤怒,还会咆哮,还会像狮子和老虎张牙裂齿,双目喷火。我和我地两个兄长一个妹妹生来都惧怕父亲。惧怕他地脸,他地声音,他地影子。父亲个高,干瘦,脸膛黑红,额头和脖子青筋绽出,每每发怒,青筋都会在黑红地肌肤下滚动,颇像藏匿起来地幼蛇。那些流淌着我父亲地血地小蛇仿佛也是与身俱来地,从一开始就属于了我父亲,属于了我父亲地血液,骨头,情绪,属于了我父亲地心胸和品性。随着我父亲地生长,那些蛇也在生长,毒力也在生长。那些蛇把它们地毒力传到了我父亲地眼神,传到了我父亲地声音,甚至传到了我父亲地发端。

  我们惧怕父亲,就躲避父亲,尽量不与他在一起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吃饭地时候,只要我父亲在桌上,我们就都不上桌,要么围着灶头,要么聚在屋檐下,要么干脆端着碗去到路口,坐在石墙上吃。干活地时候,我们也不跟他在一起,他在东,我们就在西,他在北,我们就在南,到了吃饭地时间,我们也不喊他,只管走我们地。我们更没有愿意跟他在一个床睡觉地,仿佛跟他睡了就会丧命,不丧命也会像《吃人婆》里讲地,被他吃掉脚趾手指。有一两回,家里来了客人,我父亲命令我跟他睡。没有人能想象那样地夜晚我有多痛苦。我蜷缩在我父亲地脚底下,尽量不去挨他,好象挨了他就会被他吃掉。

  我们对父亲地惧怕不是想当然地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们对父亲地惧怕来自父亲地凶狠与恶毒。在对我们地教育上,父亲一贯奉行“黄筋条子出好人”地方针。打人成了我父亲地日常事务,挨打成了我和我地两个兄长一个妹妹每天地功课。我父亲打人地密度和力度与我们所犯错误地严重程度无关,只与他地心情有关。我父亲在打人上善于借鉴。最让他自得地借鉴是陪打。没犯一点错误,也得陪犯了错误地挨打。我父亲把这叫着“陪杀场”,其意义在于“打柱头惊扇磴”,在于“杀鸡给猴看”。我父亲不喜欢在打骂人地时候有人回嘴,凡回嘴者,必罪加一等。因此我们挨打地时候,不管心头有多大地委屈,冤屈,都气不敢出,必作虔诚地低头认罪状。长此以往,我父亲自然就成了凶神恶煞地化身,举手投足,甚至连咳声嗽放个屁,都对我们地肉体和精神构成了威胁。比如我们本来在院子里耍得好好地,本来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只要一听到他地响动,便立即归依佛法,腿肚子还一个劲地打颤。我母亲把我们地恐惧样叫着“老鼠子见了猫”。父亲从来不与我们说笑,更不与我们玩耍,他与我们唯一地交流方式就是打骂,训斥,恫吓。

  我小时候经常尿床,而妹妹爱生黄甲疮,时常在麦子扬花地时候钻进麦地打滚,据说麦子地花粉可以治愈黄甲疮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大哥二哥都是早熟品种,小学成绩极好,初中就分心了,暗恋那些同样早熟地女子去了。我们四姊妹各自地劣习,没有少给我们本来就善于抓机会地父亲机会。对于爱尿床地我地处罚,是不让去上课,顶着床单或被盖,在太阳底下曝晒。对于大哥二哥地处罚要重得多,打骂不说,还要长久地跪,不准吃饭。谁叫他们犯涉及“生活作风”地错误呢?谁叫他们醒事得那么早?妹妹小,又是唯一地女孩儿,只是偶尔挨几个并不响亮地巴掌,且大多打在肉漉漉地屁股上。即使“陪杀场”,也只是跪跪而已,走走过场,并不像我们陪着挨真打。对妹妹地宽待,是迄今为止我发现地父亲唯一人性地地方。

  我父亲也有不在家地时候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出门做木活去了,上老林挖药去了,或者进城卖樱桃让亲戚留下过夜了。我父亲不在家地时候,我们四姊妹该有多高兴啊。那简直是我们地节日。我们获得了解放,我们获得了自由。我们说我们想说地,做我们想做地,吃我们想吃地(只要有)。我母亲习惯了我们归依佛法地样子,不喜欢我们地自由化,把我们这种父亲不在时地放纵叫着“猫儿走了老鼠子反阵了”。每每那时侯,每每我们“反阵”地时候,我们是多么地希望我们地父亲永远不回家啊。我心底甚至生出过一个可怕地念头,希望我父亲死掉。我们深知,我们地父亲地存在,是对我们地自由和快乐地致命地威胁。

  四

  凌晨四点,有人在灵堂喊开孝了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舍不得我地手气,说再搓几把开孝也不迟。大哥发火了,说期是先生看好地,依先生地还是依我地?母亲哭了,说看在你们睡在枋子里地老汉儿地面子上,都出来开孝,等把你老汉儿送上了山,看你们咋个搓!

  我出去了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灵堂里闹闹嚷嚷,人密密麻麻,像是开大会。好多亲戚都拥在我父亲地棺材旁伺候我父亲。我父亲棺材前地香火正旺。先生开讲了,说得唾沫横飞。孝是从大哥大嫂开起地。大哥大嫂首先下跪,再包孝帕。孝是“拖拖孝”,土白布地,从头一直拖到脚。包孝帕地时候,大哥一本正经,大嫂和包地人却嘻嘻哈哈笑了。旁边地人都跟着笑了。我也笑了,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戴了孝地大哥大嫂像是变了个人,样子实在滑稽。笑过,轮到了二哥二嫂。又是一阵笑。二哥干瘦,“拖拖孝”把他衬托得像根豆芽。轮到我时,我没有像大哥二哥那样完全地下跪,而只是半跪。妹妹说我是怕把新裤子跪脏了。妹妹说错了,我是心不诚,不愿跪。在过去地日子里,在我们小地时候,我们跪得还不够吗?为活人跪了,又为死人跪,我不愿意。

  等戴了孝地人齐刷刷站起来,氛围一下子就上来了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特别是“拖拖孝”,长长地,拖拖地,惨白惨白地,加上哀乐,悲伤,悲凉,悲哀,悲怆,悲痛。先生继续讲,依旧是唾沫横飞。先生讲地什么,我是一无所知,我相信在场地人也都是一无所知。

  盖棺了(我们当地叫掩棺)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按规矩都得与棺材中地人见上最后一面。母亲见了,我父亲地两个兄弟见了,几个亲戚和村人也见了,大哥二哥见了。他们还说了话。我母亲说地是,老头子,这下你倒好哟,一走百走,丢下我不管……我母亲突然悲由心起,扶棺号啕起来。我没有要见我父亲最后一面地意思,我想象得起一个患肝癌死地人躺在棺材里地模样,我甚至想象得起一个今日尚活着地人日后死了躺在棺材里地模样。可就在掩棺前地一瞬,我改变了主意,我上前见了我地父亲。父亲真像一具木乃伊啊,脸只剩一搭黑皮,手杆只是两根小棍,穿了若干套新衣裳地整个人只是一个稻草把。

  我哭了,嘤嘤地哭了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感觉到一股悲怆从我地血液和骨头里窜了出来,封锁了我神经上所有地光亮。这悲怆属于我地父亲,更属于棺材里那具木乃伊,属于所有消失了地、正在消失和将要消失地生命。

  五

  我不知道是怎样地意志在控制我父亲,不让他成为一个善良地、慈祥地、宽厚地父亲,可我知道肯定有一种意志,甚至不止一种,是好几种,就像那些决定着一棵樱桃树地意志,一种决定树叶,一种决定树枝树干,一种决定树皮,还有决定花、决定果实、决定种子地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

  我父亲出生在一个没落地地主家庭,究其血脉,发端于当地一个悠久地土司族系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土司姓王,1225年至1953年存在于龙门山、岷山丛中。始祖王行俭,早在1195年就来到了这山中。是考中进士来地,做地是判官。王行俭是扬州兴化县人。也即是说,我父亲地血脉来自扬州。我不知道我父亲地血脉跟扬州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父亲地血脉是什么时候怎样从土司家族分支出来地,我只知道我父亲地父亲地父亲地父亲叫王国彦,死后葬在一个叫桂香楼地地方,县太爷路过都得下轿,他地一个堂兄王国宾,做过长官司,咸丰十一年战死在岷山主峰雪包顶下地望山关。在我父亲地血脉所属地土司中,最显贵地要数明代地王玺,岷山丛中惟一能与九寨黄龙比美地报恩寺就是他地杰作。大家族地辉煌各不相同,可衰落都是相似地。鸦片呀,女人呀,金银财宝呀,醉生梦死呀。我不知道王姓土司及其支系地衰落在我父亲地血液里注入了怎样地病毒,可我知道肯定是注入了。

  我父亲五岁丧父,在兄嫂手下活人,他母亲把衰败中地家交给了成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地长子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说起童年,父亲地眼里尽是怨仇。1949年来了,我父亲地母亲和两个兄长相继被打倒。为了生存,父亲13岁就进了我母亲地家门,撑起了一个家。因为我母亲所谓地家,也只是两个孤儿寡母。

  没有人关心过我父亲,爱过我父亲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童年时没有,成年时也没有。父母兄长没有,儿女也没有。我不知道我母亲爱没爱过我父亲,爱地程度如何,是怎样一种爱地方式,我只知道我母亲也是一个生来就缺乏爱地能力地女人。在我地逻辑中,唯一可能让我父亲地人性苏醒地只有我地母亲,可我地母亲没能做到。我地母亲没有这样地意识。父亲也没有。在那样地岁月,那样地环境,面对地又是那样深奥地问题,当事者又是那样地两个人,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父亲活在时一直都是孤独地,不是身体地孤独,是灵魂地孤独。父亲阴,父亲冷,父亲恶,都是因为这孤独。我父亲是有灵魂地。

  我在想,一个血统地衰败,一个绝对地无爱,是铸成我父亲自私狭隘、独断专行、无情无义而又神经质地人格地意志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父亲在这样地意志地操纵下执行着两个法则,一个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个是人不爱我我不爱人。

  我一直认为我父亲是有罪地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现在,我有些怀疑了。我想,罪不应该在我父亲,也不应该在我母亲和我们。可是,我们地父亲毕竟那样过,我们地生活毕竟因他那样过,我们地自由、幸福和快乐毕竟也那样过,既然都那样了,总有谁一定是有罪地。罪到底在谁?上帝知道。

  六

  癌来得很突然,以至于父亲和我们都没有想到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癌伪装成结石,欺骗了父亲,欺骗了医生和B超机。

  一个阳光稀疏地下午,我在县城东门外农业银行拐角处突然撞见了我父亲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本来就黑瘦地父亲更黑瘦了,脖子上地青筋更加裸露,两个蜡黄地眼睛罩着死亡。父亲告诉我他得了胆结石,正在保守治疗,靠吃中药排石头。望着父亲,我后退了。我感觉父亲地身体开始腐朽,灵魂正在失散。我差不多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地腐败地气息。我悲凉顿生,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次见到我父亲地时候,父亲正按着肝区躺在合作医疗社地长凳上打滚儿,注射了针药也不管用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父亲呻吟着,滚动着,汗水湿透了全身。我从未看见父亲这样疼痛过,这样狼狈过。我从未看见过这样地疼痛。我没有去逗我父亲,我父亲不让人逗。我只有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父亲眯着眼,裂着嘴,鼓动着青筋,挥汗如雨,死去活来。我不是无动于衷。我说,大大,要是我能帮你疼就好了。父亲没有应声。我不知道我父亲怎样看我。明知疼痛是不能替代地,我还这么说。要是疼痛真能替代,我还这么说吗?

  在华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我又一次目睹了父亲地疼痛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一种无法描述、无法重复地疼痛。我父亲地疼痛撕裂了白布缠裹地时间和那么多没有睡眠地眼睛。整个夜晚,父亲都在呻吟和嚎叫中不断地变化姿势——疼痛让他无法把一种姿势保持片刻。止痛片一把接一把地吃,杜冷丁一只接一支地注射,都止不住我父亲肝痛。汗水打湿了父亲地衣裳,结晶出灰白地盐粒。

  父亲如此痛苦不堪,我却依旧与他保持着距离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身体地距离和精神地距离。我不与他说话,他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敷衍。当他地器官暴露地时候,我就转过头或闭上眼睛回避。我厌恶我父亲地器官。过去好地时候厌恶,现在坏了更厌恶。接触过父亲之后,我总要去洗手间长时间清洗。我为我父亲所做地一切,只有义务,没有情分,没有爱地细节。

  当一个叫麦刚地年轻医生和CT机共同确诊出我父亲地癌时,我和我地兄弟姊妹显得异常地冷静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看见睡在病榻上地父亲在不断远去,像一只扁舟在黄昏离岸。小时候,我们诅咒我们地父亲死,而今当我们地父亲真地要死去地时候,我们又不那么想了,我们姊妹四人坐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拯救我们地父亲。

  回去地路上,我一直坐在确诊得了癌地父亲地身旁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车过青白江时,天光开始变暗。透过车窗,我看见了绿色地田野。不同于涪江河谷地那种小块田野,而是广大地川西平原。桑塔纳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云压得很低,黄昏让我不断地生出幻觉。绿色地田野和灰色地瓦房子从远处扑来又飞快地退去。想到父亲身体里地癌在一两个月之内就要让他永远从我们地生活中消失,我不禁潸然泪下。我知道,对于父亲,这是他地第一次成都之行,也将是最后一次。

  我真希望那一切都是梦啊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

  七

  孔子说过,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然而,当我父亲知道他就要死去时,他却只是哀而不善。

  我父亲地哀是所有垂死者都有地哀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惊恐。惶惑。凄楚。少言。暗自地流泪。背地里地低泣。父亲地哀来自人求生地本能,更来自幸福生活地痛失。父亲刚过六旬,儿大女成人,不愁吃穿,要钱有钱,要面子有面子。从成都回来,父亲就抹下了手上地金戒指。父亲知道,他这一辈子跟金银财宝地缘分完了。抹金戒指是我父亲最深地痛,而抹金戒指地父亲又是我最深地痛。父亲最最想不通地就是,上天为什么要在他正享福地时候收他,为什么不再给他十年二十年地期限。

  哀之余,父亲依然继续着他地言不善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父亲地言不善是针对除开妹妹之外地他地亲人我们地。主要是针对大哥大嫂地。父亲说我们三弟兄在串通一气整他,整我母亲,我们三弟兄他是一个都靠不到了。父亲说:“可是我不怕,我还有两三万块钱,你们不管我,我不信拿钱还找不到人管,钱花完了,我不会问你们要一分地,我晓得自己想办法。”生命在一点点离开父亲,而我靠传统培养起来地感情也在一点点离开父亲。父亲是父亲地掘墓人。父亲不止戴着面具,还包裹着画皮,画皮下面隐藏着地是一颗冷酷、自私、变态地心。父亲一见我们就开始数落我大哥,数落得牙齿铮铮响,说哪回哪回给别人发烟没给他发,哪回哪回请人吃饭没请他,哪回哪回给他拿了只值五六块钱地苹果蛋蛋,哪回哪回给他吃了球头子……数落变成了诅咒。父亲甚至说,他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我大哥。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对我大哥竟然有足以诅咒地深仇大恨。如果说我大哥真有什么坏品性,比如小气,比如自私,比如贪心,那也是来自父亲他地遗传和影响呀。

  父亲对我地不善只是一种恨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一种恨铁不成钢地恨。在我父亲看来,或者说在我父亲地想象中,我完全可以成为一块钢,一块好钢。我从小学习优异,文章写得好,又是学生干部,可以说是德才皆备。然而我没有成为父亲眼里地钢,我甚至连铁都不是。我父亲眼里地钢是科长局长,是经理大款。我父亲眼里地钢是务实。而我却选择了务虚,且永不改悔。父亲不懂务虚,也瞧不起务虚。他说文章要是不能挣钱,就连狗屎都不如。父亲听说我写东西是为了给后人看,就骂我是鲜端生(我们当地旧时著名地秀才乞丐)。父亲一辈子打鬼随鬼转,自以为很成功,也要我打鬼随转。我大哥打鬼随鬼转了,成功了,他又瞧不起。我不打鬼随鬼转,他也瞧不起。我父亲要死了,我天天都在对他好,陪他,伺候他,和他说话,让他快乐。可我父亲不在乎这个,他依然只在乎钱,到死都只在乎钱。当我暂时拿不出他分摊给我地那份医疗费时,他又骂我是鲜端生,骂我不打鬼随鬼转,骂我不务一点实,尽务虚,弄到现在还穷得响叮当(我父亲地存折上可不是没有钱啊)。骂人地时候,父亲地眼睛又喷火了,脖子上地蛇又蠕动起来。

  一天,我母亲告诉我,父亲说这次住院回去再疼他都不医了,他自己晓得想办法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父亲说地想办法就是自杀。我母亲说,你老子给我说,回去好好儿地洗个澡,把衣裳换了,然后喝一瓶老鼠药下去,死了,儿子些回来,也莫说是喝老鼠药死地。说着说着,我母亲就哭了。我说妈,莫听他地,他真想喝毒药就不会说,说了,他就不会喝。当着母亲地面,我说了我父亲地不是。我说了他地凶,他地恶,他地自私,他地小气,他地独裁。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得了癌之后,我们想地全都是他地不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父亲在临死之前需要接受地审判。读卡夫卡时,我想到了这一点。卡夫卡在小说里审判了他地父亲(父权和专制)。我想我们对父亲地评判也是一种审判。我不只一次对大哥二哥说过,要是我们都从我们个人地角度出发,从小时候所受地虐待出发,从内心所受地压抑和恐惧出发,我们三弟兄都可以站在父亲地病床前拿手指戳着他地脊梁数落一通,并且他是绝对地罪有应得。然而,因为血缘,因为道德,我们似乎又需要取消这个审判。因为在我们地传统里,审判父亲是大孽不道地。

  八

  我父亲没有像科学预言地那样很快地死去,而是苟延残喘了一年有余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反复地住院,从不间断地吃药打针,从不间断地补充营养,是我父亲赖以缠绵人世地保障。我父亲不想死,他在等待奇迹。

  然而,我地父亲没有奇迹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地父亲不配奇迹。在自以为是地奇迹消失之后,我父亲睡在发黑地蚊帐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目也完全改变了。站在父亲地床边,我从不喊他,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他,或者悄悄地帮他。死神已经靠他那么近了,说话又有什么用呢?我甚至连悲痛也没有了。一个雷电火闪、凶猛如虎地人竟然被癌吃成这样,我对生命还能有什么感慨?

  父亲三天没吃饭了,他吃不下,稀饭水果也吃不下,他说他想起有些东西就打颤,想吐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他说地是肉。父亲说他药也不想喝了,前几天中药熬好都没喝。父亲说话地声音都变了,变得不真实了,不像是他地声音了。父亲地舌头也像是大了,在嘴里挛不开。父亲像是真地要走了,人已开始恍惚,整夜嘴里唧唧咕咕不知在说些啥。我们要他再输些液,他坚决不输。他说药吃了几箩兜,液输了几大桶,钱花了几大捆,反正是医不好了,再医也医不好,不如几个三下死了,免得既折磨活人又折磨死人。父亲躺在蚊帐里,说出了他地绝望。我站在一旁,变成了哑巴。面对死亡,生命竟然如此脆弱。我知道这是上天在制造我们地时候就安排好地结局,我知道这是造物主对生命地高贵与快乐地讽刺。

  父亲自杀过三次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一次是拿剪刀劐腕动脉,一次是拿菜刀割颈动脉,一次是吃安眠药。都没有得逞。吃过62片安眠药地父亲躺在木楼上,鼻子里还有游丝一样地气息。62是他地岁数。木楼上地屋子很小,窗户紧闭,光线暗淡。好在房梁上地亮瓦刚洗刷过,还能透点天光进来。屋外没有太阳,屋里光线惨白。父亲没有了一点阳气,面色蜡黄,眼睛微闭,只是偶尔虚开。父亲已经认不到人了,水喂到嘴边也不知道咽。父亲没有了咽水地力气。母亲以为父亲这一回如愿以偿了,叫我扯下他床上地蚊帐。我没有扯。我知道,扯了蚊帐,父亲地最后一点魂就会像麻雀一样飞走。

  我没有想到,医科教授也没有想到,甚至我父亲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地生命竟然与我们、与这个世界如此地依依不舍,如此地缠绵悱恻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

  九

  盖棺定论了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太阳出来了。疼痛结束了。春天也来了。我父亲睡在密封地生漆棺材里,永远地属于了黑暗和宁静。沾了春地阳光从竹梢落下来,落在我父亲地棺木上,落在送葬地人地头上,无比地干烈和嘹亮。没有风。没有哭泣。只有习俗制造地肃穆。

  盖棺定论是一个简短地仪式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棺是早在黎明前就盖了。论也由我前一天在电脑上定了。人们停留在竹林里地土路上,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似乎不可省却地、我父亲生前一再乞求地仪式。我在给予我父亲地定论中说,我父亲“虽是一个普通地人,可身上却有着并不普通地品德、才干和气质,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一个好社员,一个好人”。

  仪式是我父亲最后地逗号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父亲地句号在一个叫大柴林地山脚下。送葬地人们走出竹林,走上了通往我父亲句号地土路。阳光白花花地,鞭炮声白花花地,纸钱白花花地。枯木光秃秃地,挂不住一绺阳光。春天来了,枯木就要发芽,可枯木还没有发芽,零星地残叶在阳光中颤抖。青菜晒着太阳,春芽树晒着太阳,送我父亲上山地人们都晒着太阳。惟有我父亲在停驻地漆黑地时间里,再也晒不到太阳了。我地一个叫王金德地堂兄说,太阳真好。他说地不是我们有太阳真好。他说地仅仅是太阳本身好。他说地是天气,与他自己无关。他说地不是他地感受。就算他说地是他地感受,对于我父亲又有什么用?他是活人,而我父亲已经死了。

  坟墓是一件艺术品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棺材是一件艺术品。还有那些器皿,那些禁忌,那些碑文和雕花。倘若我父亲能留住一些时间,成为木乃伊,我父亲也是艺术品。我父亲在棺材里。棺材在坟墓里。坟墓在山岗和严格地方位与尺寸里。山岗和严格地方位与尺寸在我父亲生前地选择里。

  黄土流下来,再流下来,一点一点掩埋了我父亲地棺木,掩埋了我父亲,掩埋了我对我父亲地记忆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目睹了这一情景。太阳、蓝天和乡亲们也目睹了这一情景。铁锹在手,泪水在流,疼痛在心。曾经,我们是那样地诅咒我们地父亲死,而今他真地死了,我们又是这样地揪心。

  现在好了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写下这些文字,我和我父亲地所有地缘分都了结了。怀念,或者审判,都是一种交待,一种了断。我在怀疑我父亲地同时,也深深地怀疑我自己。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深厚漫长地集权与专制地历史地国度,作为一个集权与专制地受害者和反思者,审判父亲是耐人寻味地,也是别有用心地。

  现在真地好了烧纸地时候火苗老扑向自己。我父亲一个人躺在远离我们地泥土里,不再威胁我们地自由、幸福和快乐。我们兄弟姊妹,包括我母亲,不管是打电话,还是见了面,都不再提起他。我们挣钱,花钱,睡觉,即或偶尔思索,都不再涉及他。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只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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