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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家乡,新婚和丧故并称为“红白喜事”喜丧。如果老年人高寿而终,则更为喜丧,彼时家人的哭嚎之声,如今的记忆里尤其不像在表达悲伤,而像履行一种古老的仪式。伟人如毛 所谓辨证法的胜利,至人如庄子能鼓盆而歌,我辈情之所钟固难效仿,可是也不必常怀尖刻的人道之心,好像觉得死可以接受,就一定构成对生的不敬,很多时候其实正相反。巴金曾提倡说真话,周泽雄曾要求巴金“首先你自己要说真话”,这里的是非且不去论了,周泽雄写过一篇好文章,控诉现代医学的残忍,它用各种抢救和维系措施,使死亡的过程延长了,让癌细胞尽情地折磨插着呼吸机的生命,使原来可以短暂解决的死亡成为一个可能延续数年之久的残酷刑罚,这时候,速死不啻对生的仁慈;而另一些时候死更可能成就了生的尊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极端例子不必举了,单就巴金老人言之,他这回终该得个清静了吧。
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据说以巴金先生的手掌印铸其大门之上,创意为让来者一开门即可与文学巨匠信息相接云云喜丧。我并没有去过那里,可想到这个手印,我总觉得有些别扭,究其原因,这个行为本身之造作尚在其次,还是想到他老人家还在——虽然的确不是“健在”了,中间没隔了那道界线,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太心急了。好像历史带着它固有的灰暗贪婪地吞噬而来,迫不及待地,要把他的精神,影响,文字缠绵,风怀襟抱,在门上的铁手印里粗暴定格。然而他的肉身却坚挺在“现在”的光明里。这一幕如此荒诞。然而这贪婪的真是历史吗?真实的历史在暗处默默模糊发黄。那不过是现实的扰攘,像风荡草木的扭动,意欲向上攫取天空生命的蔚蓝。已成历史的生命在历史意义之外温热地呼吸,本可以不荒诞,本可以是一件安静悠闲的事情,王小波的小说《三十而立》里讲到一个老知识分子的晚年,他自称:“我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就是舒舒服服的活几年。”这实际上也是所有老人应有的心态,应享的状态,所谓安度晚年是也。然而巴金老人,如其清醒有知,他会觉得安静吗?
《收获》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主编巴金”喜丧,巴金躺在医院里不醒人事地审稿子吗?政协 ,作协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里忍的原义,不是忍耐,而是“残忍”,是“竟然忍心……”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都不能放过他,让他的肉身从历史镜框的镶嵌里,走出来,轻轻松松地,仅仅做为一个老人,一位老爷爷,活几年自在呢?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袍外呢?是桎梏,是囹圄,而且早已开始了喜丧。“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这句话本身是否绕舌并非关键,值得反思的是这句简单的评论被做为“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的圣旨钦点化之后,桎梏兜头套上,囹圄四围而来——针对活着的,健在的巴金。寿则多辱,非寿者之过也,正如这句绕舌被圣旨化,使死了的鲁迅也不得安宁,却并不是鲁迅的过错一样。更多的就别说了。
“我不能再让人当猴儿耍!”陈梦家自杀前如是说喜丧。玩味斯语,踱到窗前,团圆明朗的月亮高悬中天,清辉四溢。“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不是在键盘上,而是在纸上,以手搦管,默默地,认真写了一遍偈语,以此纪念那位作家,我小时候读过他的《寒夜》,读过他的《灭亡》、《新生》,而哀悼一个人,一个好老头儿,他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2005年10月17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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