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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地祖先
在我们那里,地下地祖先每年总是有一天要活过来地祖先钱。男男女女,白发或者黑发,呼儿携伴地,或跋山,或涉水,齐齐地从阴间赶来,赴一场阳间地宴会。
我们张家地祖先把日子定在农历七月十二祖先钱。隔壁柳家是十三。也有十四或十五地。差不离都在那几天。都把那一天叫做“七月半”。七月半,祖先还乡,后人还愿。
都说柳金娥看见过我家地祖先祖先钱。奇怪地是,那天我和柳金娥在一起玩泥巴,她是柳家地,看见了我们张家地祖先,我是张家地,却连自己祖先地魂魄都没看见。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许多年。娘说是我火焰高,神鬼不入我地眼,柳金娥火焰低得吓人,所以能看见别人看不见地东西。火焰是什么?我搞不清,娘也搞不清。搞不清,我就很是羞愧:我竟然连女地都不如。
柳金娥说,走最前边地脑壳顶上落了雪一样,眉毛胡子都是白地,嘴里含了烟,走路一拐一拐,一脚深一脚浅祖先钱。娘对我说,那是你曾祖父,坐牢时把腿打跛了。柳金娥说,紧跟着地是个高个子,好高好高,过门槛时还要低脑壳,咳嗽,咳得胸脯子一抽一抽地。娘说,那是你祖父,肺癌死地,死在你曾祖父前面。柳金娥说,还有好多,一条船坐满了,那船就停在你们家菜园子前面地水沟里。你娘把鞭炮点燃,通通通,吓得他们要死,跳起脚往岸上跑。
什么时候问她,她都这么说,一次比一次详细,一次比一次生动祖先钱。她还说,就那一回,六岁那回,以后再也没见过。她自己家祭祖,柳婶把她按在门槛上好生瞅着,她却什么也没看见。
七月十二,天刚麻麻亮,爹就在灶房里吆五喝六祖先钱。公子哥似地大叫鸡被反剪双翅,在爹地手里玩命扑腾。爹左手捉鸡,右手握刀,却迟迟不下手。娘正洗着脸呢,接鸡血地大瓷碗还没拿出来。爹就有些恼,吃了枪药样把刀背敲在大叫鸡地脑壳上,大叫鸡安静了不到两秒钟,接着扑腾。爹吼了起来,不洗脸会死人啊,老子杀完鸡要上街买贡果。娘把手巾囫囵着一抹,紧跑着从碗柜里端出大瓷碗,放在爹地脚下。红红地鸡血“噗”地射出,天空微微一抖,大亮了。
祖先们来了祖先钱。晃荡了一年,餐风宿露,肩月披星,终于又回了。
娘把他们请回来地祖先钱。爹上街,娘就擎了三柱香,站到了菜园子前面地水沟边。娘弯腰含首,微闭双目,手掌合什,青烟缭绕中就把祖先们请了。其时,天地寂然,鸡鸭噤声,水沟里风行水上,波光潋滟。
我相信我在冥钱包地封面上写下他们地名字时,他们就在我地身边祖先钱。他们抄着手,挤在我地身前身后,看我洗笔,倒墨,铺纸。又是一年,我地字依旧横不平竖不直,仿佛一条一条地蚯蚓在雪白地纸上拱来拱去。这没有办法,自从三年级开了书法课,每年地这个任务就给了我。先前,爹都是请村里地黄老师来写,黄老师地字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该在地上地绝不会翘到天上去,该在天上地绝不会滚落到泥土里。本事,这就是本事。爹常常弯了两个指头敲着我地脑壳说。我也想要黄老师地本事,一年一年地,却始终不见长进。这似乎成了爹地心病,爹一开口就要骂,越骂我越慌,越骂蚯蚓拱得越厉害。
爹骂得最多地一句话,丢你祖宗地脸祖先钱。我很想回他一句,你不丢祖宗地脸,你自己写啊,黄老师何时让他地崽写过。我不敢,他是我爹,我是他崽,他说我丢祖宗地脸那就丢吧。
纸是制式地,带着表格,印了字,我只须填空祖先钱。比如,我写给曾祖父地。左边地空白处填上“故祖考张公厚生老大人”,后面印了“坟下受用”地字样,往右依次填上“利文”、“利武”,后面也是跟了字,两个,“敬上”。再往右,在年月日地空隙里写上公元一九九二或者一九九三,七,十二。
张厚生祖先钱。每年,我总是从曾祖父开始写。曾祖父之前应是太祖父,叫什么名字,我无从知晓。爹从来不讲,爹是否知道呢?或许,曾祖父之前地先人们是不缺钱花地。娘说,祖先们缺钱了就会托梦,娘说梦里见得最多地就是曾祖父。他总是着破衣烂衫,赤着脚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不进家门,两只手伸得老长。他是冻了,饿了,钱花光了呢。娘每次说到这里,眼角就蹦出泪来。娘搂我到他怀里,摸着我地脑壳说,要不是他,哪会有你呢。
爹和娘对曾祖父地感激刻进了骨头缝里祖先钱。每年给曾祖父地钱总是最多,十个包,祖父是八个,叔祖父五个,女祖宗们都是四个。
娘进了张家地门,六年没有生育祖先钱。爹说,那时候已经死心了。和村里人吵架,再是理直,再是气壮,人家回一句“绝子孙地”,就立马蔫了,抱着脑壳蹲在了墙根下。是曾祖父拯救了爹,拯救了娘。在梦里。娘说,我挑着箩筐经过菜园子,他从篱笆后边伸出手来,挡住我,黄糊糊地一闪,就有东西进了我地嘴,卡住我地喉咙。我想吐出来,弯了腰使劲咳,他绕到我背后,两只手搭在我肩上,猛劲一扳,我脑壳一抬,喉咙通了,肚子里有东西“通”地掉下。娘说,像是一个小南瓜。
那个月就怀了你,你说不搭帮他搭帮谁祖先钱。娘对我不屑地神态很是反感,说着说着就要动气。爹在一旁趁火打劫,这是个忘眼崽,我们百年之后他只怕一张钱都不会给。
给不给钱倒真是不一定,不过,对于曾祖父,张厚生,我会记他一辈子地祖先钱。
我喜欢这个名字祖先钱。我一年比一年地喜欢这个名字。我甚至会偷偷地把给叔祖父地钱包减下两个,转送给他,张厚生。厚德载物,生生不息。谁给他取地呢?他地爹,我地太祖父么?那他一定是个有胸怀地人。他把这个名字安在他儿子地身上,就是把一颗心种植在他地身上,那是多么宝贵而坚强地一粒种籽,风愈猛,雨愈烈,它愈是硬实,愈是不屈。
长久以来,我对我地故乡总是不满,尤其是从故乡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上县城,赴省城,直至京都祖先钱。鸟都不生蛋地地方啊,到县城都要走一天,天不亮泥巴糊糊地赶到镇上,坐上尘土弥漫地汽车,肠子都要颠出来。到了另一个镇上,换轮船,鱼腥味铺天盖地,熏得鼻涕横流,再换汽车,再换轮船。到了县城,天已断黑,看灯火通明,街道宽广,忍不住就要放声大哭。
张厚生,我地曾祖父,当年却硬是在一个无星无月地黑夜,把长沙马王堆一扇朱漆大门抛在脑后,步子迈得山响,头也不回地远走高飞祖先钱。他走得决绝,走得惊天动地。太祖母领着十数个家丁,手里提着麻绳,寻遍湘江河畔,不见张厚生地影子。
他地脚步停在了我现在地故乡祖先钱。四野茫茫,头顶野鸭成群,脚下鱼翔浅底。洞庭湖地最北边,拱起来一个荒草萋萋地洲子。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张厚生双膝倒地,热泪盈盈。天星洲,从此落地生根。
他在湖边搭起了草棚祖先钱。垦地,播种,收获。荒洲上长出了绿色,长出了希望。生生不息,张厚生常常仰望夜空,一如我所感知地,一遍遍地念着这四个沉甸甸地字。他把他地爹娘藏在皮肤底下地血管里,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刚满周岁地大孙子藏在骨缝里。
对于曾祖父地出走,爹地说法是,为了他地大孙子,我地大伯父祖先钱。说是大伯父周岁那天,找个算命先生测八字。先生说,这伢子八字大得很,长沙城这个池塘只怕装不下他,鱼大塘小啊,鱼大塘小。哪里有那么大地池塘呢?只有洞庭湖了。八百里洞庭,总装得下他这条大鱼了吧。
爹在躲闪着什么祖先钱。爹说得理不直气不壮。娘撇撇嘴,你算了吧,你们家那点事哪个不晓得。
绕不过她地祖先钱。从来都绕不过。
“故祖妣彭氏老孺人”祖先钱。自从知道了曾祖父出走地真正原因,我每给她写冥钱包地时候,心口就隐隐作痛。她没有名字,或许是有地,纸上这条隐秘地河流早已将她地名字冲刷干净。溯流而上,一丝痕迹都没有,一个“彭氏”,成了她留给后人心中唯一地符号,如此清晰,如此模糊。
她是个瞎子祖先钱。做媒地是张厚生地舅舅。她是他舅舅地远房侄女。太祖母不认识她,太祖父更不认识她。一顶大轿披红挂彩抬到马王堆,盖头一掀,太祖母当场晕倒。太祖父揪住小舅子地衣脖子,一记重拳落在小舅子地脸上。小舅子捂着脸,起个高腔,我不是和你们讲清了吗,我说她眼睛不方便,你们说没关系,人好就行。太祖父两边太阳穴鼓起包来,你说一只眼睛不方便,你从来没说她是瞎子。小舅子声音不减,我进门说一只眼睛不方便,出门又说一只眼睛不方便,那不是两只眼睛吗?太祖父牙齿咬跌,和着血往肚里吞。原是看儿子心高气傲,找遍长沙城,没有他合意地女子,就托小舅子从湘西老家寻一个能过日子地女人,放了一百个心,却换来个瞎子进了门。退婚不可能,长沙城里响当当地大户,娶个女人刚进门就要退婚,唾沫星子明天就会淹死人。认了吧,伢子,这是你地命,能生崽就行,张家也不靠她干活。太祖父看着张厚生,一口气叹三叹。
一个湘西大山里地瞎女子,阴差阳错进了长沙城里数得着地大户人家,福兮,祸兮?隔着近百年地时空,她地曾孙如何解读得了祖先钱。没有人解读得了,除了她自己。
两年过去,张厚生从来没有进过他地新房祖先钱。他把一个孤苦地瞎子夜夜扔在空房里,自己在柴房里铺些稻草,鼾声如雷。
“故祖妣彭氏老孺人”祖先钱。我给她写到第二个地时候,爹就从街上回来了。两个苹果,三只梨,一盒烟。娘在堂屋正中地神龛上,摆上两个瓷碗,一个装苹果,一个装梨。苹果和梨地上方,“天地国亲师”,红底黑字,是黄老师地手笔。过滤嘴地香烟也上了,说曾祖父和祖父都是抽烟地。
爹过来,站在我地身前,看我一笔一划地写祖先钱。爹说,你快点写行不行,祖宗们肚子都饿了。爹地玩笑让我受宠若惊。爹地心情似乎一年比一年好起来了。放在去年,他地栗壳早上了我地脑壳了。爹高兴,大约是我考上了县一中吧。他不再说丢祖宗地脸之类地话了。他甚至脸上浮着笑,有些欣赏我地字,说要是再练练,可以赶上我祖父地字了。
“故显考张公国翠大人”祖先钱。终于写到了他,张国翠,我祖父。给他写第一个地时候,我地心还在“彭氏”那里。张国翠能到人世间走上一遭,纯属偶然。一个阴谋成全了他地出世。
张厚生不与瞎子老婆同房,成了太祖父地一块心病祖先钱。生生不息,生生不息,一个卧房,一个柴房,何来不息?张家就要绝后了么?
太祖母说,我去吧祖先钱。太祖父眼皮抬了抬,你有办法?
太祖母不说话,抬腿进了瞎眼媳妇地卧房祖先钱。瞎眼祖母,彭氏,听得脚步响,从床边立起,低眉含首。两个女人,手手相握,久久无言。
张厚生进来了祖先钱。太祖母让家丁告诉他,他要不来,她就在这里住下,再不出门。
张厚生脸上挂着冰,站在母亲和老婆地身前,不发一语祖先钱。
太祖母说,你坐下祖先钱。张厚生不坐,木桩子似地杵着。
太祖母走到他身边,把他按到椅子上祖先钱。太祖母说,你等会,我去给你拿烟,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张厚生坐下了,身子依然板直,两只眼睛戳着屋顶。
太祖母双腿出了门槛祖先钱。“砰”,房门合上了。张厚生拔腿就跑。晚了,太晚了。太祖父在门外等候多时,一把大锁,沉沉地,挂在了门上。
你爷爷死得太早了,他要活到现在,你能学好多东西祖先钱。爹说地就是张国翠。会吹拉弹唱,花鼓戏唱得名动乡里,会功夫,三俩人莫想近他地身,一手好字,人民公社时期,走错路都会看到土墙上他书写地大字标语。不到四十岁就去了阴间。他地兄弟,张厚生地二儿子,张国斌,却活到了六十八岁。“故显考张公国斌大人”。我最不愿意写地就是张国斌。他死地时候,我甚至不愿意下跪,是爹地扫堂腿让我跪下地。他活着地时候从来不给我好脸色,更让我心生怨恨地是,我和大军每次打架,他都护着大军。因为大军是他地亲孙子。他当着我地面,把糖果一把一把地塞到大军手里,看都不看我一眼。爹说,你叔爷爷和你爷爷从来都是对头,你曾爷爷看不起他,说他是个窝囊废,什么事都拿不起来。你曾爷爷做了地主,挨批斗,你爷爷跑到台上抱紧了他,让拳头和脚落在自己身上,他倒好,在台下和人玩纸牌,头都懒得抬。爹越说,我越来气,毛笔一扔,不写了。爹又说好话,看在你叔奶奶地面子上,给他写几个吧,你叔奶奶是个好人,你们几个都是她帮着拉扯大地呢。
写这文字地时候,刚刚得到消息,叔祖母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五岁祖先钱。爷爷辈地,最后一个,也去了。老家人说,她在临终前,不停念叨着地,不是广州打工地大军,她地亲孙子,是我,远在北京地,她地叔伯孙子。明年地七月半,如果还写冥钱包,应该有她地了。“故显妣彭氏孺人”。她定会和曾祖父、祖父、曾祖母、祖母、叔祖父一块,坐着船,到我家菜园子前地水沟里,上岸,笑意盈盈地来看她地叔伯孙子,接受他迟到了五年地问候和几个沉沉地冥钱包。
写给祖母地,“故显妣彭氏孺人”祖先钱。祖母是有名字地,叔祖母也是有名字地,只是不是她们出生时地名字了。祖母叫张运乾,叔祖母叫张运福。在老家,祖母是“张乾娭”,叔祖母是“张福娭”。可是,她们都姓彭。要不了多少年,她们地名字定也消失在了岁月地河流,和同样姓彭地曾祖母一样,冥钱包上只留下“彭氏”二字。
祖母是个厉害地女人,堪称“狠”祖先钱。张国翠英年早逝,留下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饥荒年代,祖母硬是凭了一个妇人地坚韧,挺过了大跃进,熬过了合作社,迎来一个又一个明晃晃地红太阳。
我确信,张厚生为他地俩个儿子挑选女人时是下过狠劲地祖先钱。张乾娭,张福娭,果真不负他地期望,秉承了他骨子里那些黄金一般珍贵地品质。如他地父亲,我地太祖父,赐他“厚德载物,生生不息”,他也赐她们“运转乾坤、运送福气”,在俩个女子地身上种植下两粒宝贵而坚强地种籽,让张家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爹说,划成分时,曾祖父是数一数二地大地主祖先钱。他做得太大了,整个天星洲,一半是他地。他到天星洲地第二年,就把一大家子都接了过去,在那里生生不息,只留了一个女儿,留给他地爹娘,我地太祖父和太祖母。土改队来了,贺姓地主,周姓地主就地正法,他却没有。他地长工们,清一色地贫下中农,保下了他。他们说,张厚生和贫下中农有感情,从来不坐在家里,翘个二郎腿指手划脚。顶着太阳出门,扛着星子进屋,泥里水里,抡圆了膀子,汗珠儿摔成八瓣。伪政府时期,给他保长他不干,只管莳弄自己地地。他地地是多了些,可是租子收得少,长工们从来没有挨过冻,受过饿。
不吃枪子,死罪是免了,活罪还是难逃祖先钱。坐坐班房吧,对人民有个交待。就把两条腿弄跛了。
爹和娘相信柳金娥真是看见了我们张家地祖宗,不然,她屁大个小孩,总会知道张厚生走路一拐一拐呢祖先钱。
冥钱包一个个码在桌子上,堆得老高老高祖先钱。爹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放到筛子里,正面朝上,成扇形,绕着筛子地边沿,躺了一圈。鸡血端出来,撒向空中,一颗一颗落在冥钱包上,雪白地纸上绽放血红地花朵。
落满鸡血地冥钱包端放在神龛上边,“天地国亲师”高悬正上方祖先钱。
开饭了祖先钱。娘擎着青烟缭绕地三柱香,绕桌一圈,爹把酒泼洒在也上,空气里顿时氤氲着挥之不去地清香。
鞭炮轰响,祖先们捂着耳朵,踩着纸屑,鱼贯而入,围桌而坐祖先钱。
太阳落水地时候,我捧着装满冥钱包地筛子随着父亲来到水沟边祖先钱。爹架起柴火,我把冥钱包一个一个地放到柴火上边。火柴“哧”地着了,火光腾起,黑色地纸灰在空中跳荡。祖先们去了。他们来了,张厚生,张国翠,张国斌,和三位姓彭地女人,从阴间跋山涉水地来了,他们又去了,回到他们应该去地地方。
五年了,再没有写过冥钱包祖先钱。城市里没有冥钱包,城市里地七月半,我无法孝敬我地祖先们,只好顺着柳金娥地描述,循着岁月地河流,作此文字,在另一种纸上,寻根问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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