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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在江西省乐安县的孤独:乐安县烧纸

作者:网上祭祀,网上祭奠,线上祭祀,线上祭奠发布时间:2023-01-08分类:祭奠亲人浏览: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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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小平在江西省乐安县的孤独(系列小说之二十一)

  悠 哉/文

  1933年5月,父亲遭受王明“左”倾冒险主

  义的宗派主义批判,撤销了江西省委宣传部长的

  职务后,被派到乐安县属的南村当巡视员。到了

  乐安不足十天,又令他回到省委,原因据说是,

  乐安是边区,怕出问题。

  ——毛毛《我的父亲邓小平》

  一

  翻越巍峨的雩山山脉,就从赣南的宁都县进入赣东的乐安县境内。无论从地理上还是从政治上讲,这条近500华里的路程都是崎岖之路,从中央苏区的核心宁都县蜿蜒地通往它的北部边境。乐安县是中央苏区北大门,红军和白军两股军事力量在那儿纠结,拉锯式地进行着殊死的较量,用军事术语来说——游击战。1933年5月,身着便装的邓小平背负简单的行李,头戴一顶半新不旧的箬笠,风尘仆仆地行走着。走到第五天了。一路上,他晓行夜宿,走得很艰辛,也很缄默。头戴的箬笠隔出一小片阴凉。阴凉下,他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两个嘴角有力地朝下拗曲。

  放眼打望,高山连绵起伏,青翠苍郁,植被保存得很好。从山脚直到山顶,阳坡上依次分布着毛竹、杉树、松树、樟树混交林,青岗栗、苦槠阔叶林、灌丛、五节芒为主的草甸。阴坡上略有不同,依次为毛竹林,青岗栗、甜槠阔叶林,箬竹林,五节芒、八茅为主的草甸,植被的垂直地带性分布非常明显。间或在山岭和山腰部位,裸露着一块块通红的瘢痕,仿佛癞痢头上的一块块疤疮,那是酸雨对红壤长年累月的侵蚀结果。时值初夏,天气骤热,燠湿的空气闷得人心里发紧。日头下,映山红盛开得孤独,热闹地孤独,映得一座座山峦血红血红的,仿佛许多癞痢头给砸破了,鲜血哗哗地流出来。山道逼仄,让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坑洼,还有战马踏出的一个个蹄印,以及一团团晒得发硬的褐色马粪,给行人走道造成不少麻烦。

  那位姓杨的木匠师傅,挑着一担沉沉的家伙箱,背脊略有些弯曲,在邓小平的前头走着。崎岖山道上,两人一前一后,闷着头赶路。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随着巨大的山体在打旋旋,时而左旋,时而右旋,全凭低山的走势而定。杨木匠挑着担在前头走着,时而隐在山崖后面,可是过一会儿又转出山崖。不一会儿,他再次消失在山坳底下。可是,没过多久,他又转了出来。杨木匠是从金竹乡的岔道上出现的,看情形,他在那一带干完了活计,而今走在回家的路上呢。

  就在那条岔道上,邓小平难得地张开嘴,和杨木匠搭了一次话。当时,杨木匠将挑担放在路旁一棵樟树底下,一根扁担横搁在两只家伙箱上,他坐在那根扁担上,将头上的箬笠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扇着风。邓小平注意到,两只家伙箱的板壁上各写着“杨润生用”,四个颜体大字。字是用黑漆写的,两行两竖排列着,字迹边缘有些剥落。显然,这副家伙箱多年使用,出现了磨损。

  “他姓杨,”邓小平心想,“是一位木匠老师傅。”

  其实,这位杨木匠比邓小平还小两岁,刚结婚不久。可是,长年累月外出奔波揽活,使他黝黑的脸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好些,加之脸上布满橘子皮似的麻点,有些大有些小。因这个原故,别人将他误作“老师傅”,就丝毫不奇怪了。

  “老师傅!”邓小平摘下头顶的箬笠,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扇着熏风。“打问一下,这条路可是去南村的?”

  他说着四川口音,这在江西老俵听来,很有些陌生。

  “是,是唦!打该条路走,冇得错唦!”

  杨木匠说着,将箬笠拿在手里,指了指前面的山道。稍停片刻,他抬头眯缝起眼睛,端相了端相邓小平,试探着笑问:

  “客倌,你是四川人吧?”

  邓小平微笑一笑,点一点头,便将嘴闭拢,再不多话了。

  一路上,邓小平遇到过一些赶路的,他概不张嘴搭话。原因很简单:他浓重的四川口音让人一听就能识别出来。现如今,他以近乎发配流放的身份,从中央苏区的核心地带独自前往苏区的边缘,这一路上怕不安全;他随身的那把驳壳枪在关禁闭前给收缴了,不安全系数又大大增加。之所以换上一身便装行路,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曾在上海搞过地下工作,在这方面是很注意,甚至很警觉的。

  “我去过四川,”杨木匠冲邓小平友好地笑笑,拿箬笠继续扇着风,扇得呼哧呼哧作响。“你的口音,我一听就晓得了。”

  邓小平报以友好的一笑,点点头,道声谢谢,转身拔脚便走。

  因这原故,尽管走着同一条山道,可是两人从来没有并行过,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经过东坑的时候,杨木匠追赶上邓小平,再次冲他友好地微笑时;他只是报以友好的微笑,点点头,主动退后一步,侧转身子,让杨木匠和他的挑担顺利通过,而不再搭腔了。他有意避免搭腔。也就在东坑,两个人交换了一下位置:邓小平原先一直在前头走着的,这时他让杨木匠在前走,自己错开百十来米距离,有意落在了后头。

  就这样一前一走,两个行路者默默地走。他们寂寞的脚步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着。

  二

  峰峦层叠,山道逶迤。草鞋踏在干硬发红的粘土路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林间的鸟雀不住地噪鸣,反衬出他的脚步声愈发寂寥,一种广大无边的寂寥。天空的白云投下灰淡的影子,悠悠缓缓地迁移着。随着云影的迁移,时间也悄悄地流逝。

  邓小平一边行走,一边回想着自己此前在宁都县七里村的遭遇——

  江西省委对他的批判会开过了。他就自己所受冤屈两次写申明书,可是毫无作用。他只好将自己工作中确确实实存在的某些缺点错误,违心地再次作检讨。至于所谓“江西罗明路线”问题、“反党的小组织活动”问题,这纯属子虚乌有,他根本就不予承认。在检讨书中,他无奈地写下这样的话:

  “感觉自己是错了,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快到实际工作中去。”

  最后,在几位干部的陪同下,某位高层领导神情严肃地来到批判会场。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耀着窗外斜斜射进的太阳光,使他那两块镜片出现虚白,仿佛隔在眼睛和现实之间的两块圆形挡板,结果导致盲视,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板起脸孔,拿腔拿调地念着《江西省委对邓小平、毛泽覃、谢唯俊、古柏四同志二次申明书的决议》:

  “他们对省委的决议和谈话,只是以外交方式来接受,他们反党的机会主义政纲和小组织的活动并没有在党的布尔什维克火力前面解除武装,只是在党内残酷思想斗争中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而并没有根本放弃其小组织的机会主义路线……”

  最后,他对邓、毛、谢、古四位声色俱厉地宣布说:

  “一、需要向党作第三次申明书。

  “二、邓小平同志,需要无保留地揭发他由第七军工作时起经过党大会经过会寻安工作直到写第二次申明书上,一贯的机会主义错误和派别观念,以至派别活动,再不容许有任何掩藏。

  “三、谢、毛、古三同志,需要向党忠实的从历史根源起彻底的揭发反党的小组织活动和小组织的形成,以及全部机会主义政纲,同时需要采取必要的办法,宣布小组织的解散。

  “四、四同志在省委所指定的群众工作中艰苦地担负起自己的任务,来表现忠实的为党的路线而坚决斗争!”

  邓小平默默聆听,打鼻腔里冷冷地轻哼一声。无声地轻哼,无声地抗议。

  在经济政策上,我主张平均分配土地,给富农以经济出路;在作战方针上,我主张诱敌深入,反对军事冒险;在扩红原则上,我主张由群众武装逐级发展为主力红军……这些想法,是被苏区的革命斗争反复验证的成功经验,我的做法是受了毛泽东的影响。

  我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比党内同志不信任自己更痛心的,是妻子金维映的离婚协议。当身任于都、胜利两县县委书记的金维映匆匆赶到江西省委机关所在地,邓小平还以为妻子是来探望丈夫,给他以精神支持呢。一阵杂乱的开锁声响过后,吱扭一声,拘留室的房门打开了。邓小平满怀期待地朝门口望去,不料想,见到的是妻子那张怨气冲冲的脸庞儿。一纸离婚协议,冷漠地递到他跟前。

  唉,还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在这张纸面前,昔日的恩爱化为乌有,所有解释都显得多余了。

  他含悲忍痛,默默地掏出钢笔,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小平,你别怨我!”

  临别时,金维映含着泪,哽咽着说。

  “是你走错了路,这怨不得我啊!”

  邓小平别转脸去,摇了摇头。他一声不吭,他只是摇摇头,沉默地、缓缓地摇着。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仰望苍天,满怀愤懑地喊。何罪之有?我何罪之有?

  “哧!扯卵蛋!”

  “狗戳咯!你呀,尽打乱哇!”

  “打野哇啰!”

  “不打野哇!是真咯,我当真不骗你!骗你是狗屎蛋!”

  “打麻哇!我一听,就晓得你在打麻哇。”

  “绝对不是,我绝不打麻哇!”

  “反正你的话,我们最信不过。”

  “莫须我特私骗你们么?”

  “你呀,扯骗打拐来得八只脚!”

  “哈哈……哈哈哈……”

  “绝脚板咯!你咯话,鬼敢相信喽!”

  “咯咯咯……你该只短狗崽,完是瞎扯蛋!”

  一阵聒耳的喧笑声,在他身后哗然响起,截住了邓小平纷繁杂乱的思绪。他别转脸去,只见过来十几个猎手,抬着一只锦毛斑斓的老虎,打山岭上迤逦而下。一只足有三四百斤的华南虎,脑袋打得稀烂,鲜血嘀嗒嘀嗒往下淌,四足绑扎得紧紧的,栓在两根碗口粗细的木杠上。木杠子给压弯了,随着步伐一上一下作轻幅的颠晃,咯吱咯吱,发出一连串微细的声响。一色是青年后生,长得肩宽体壮,有的身背猎铳,有的肩扛钢叉。他们纵声畅笑,彼此开心地打趣,为这次丰盛的猎获而兴高采烈,意气洋洋。

  “闪开!快闪开!”

  走在前头的那位一眼瞧见邓小平,朝他使劲挥手,大声吆喝着。道路很逼仄,邓小平疾忙后退两步,将身子贴在簇生着细草和野花的崖壁上,才勉强让出一条宽窄适宜的路径。这一干人说说笑笑,打他身旁径自过去,并不瞧看他一眼。

  还在瑞金开会期间,邓小平和乐安中心县委书记胡嘉宾闲聊,便知道乐安县仍有华南虎的踪迹,金竹、招携、牛田、谷岗和南村的深山老林里,时不时传出豺狼虎豹的吼叫,更有野猪偶尔窜到菜地啃噬果蔬。可是,亲眼目睹猎户们打到华南虎,这还是头一遭。

  “什么时候你到乐安来,”他记起胡嘉宾对自己慨然许诺,“我做东,请你尝尝乐安的野猪肉!”

  真是天缘凑巧,我终于来了!靠着自己的一双脚板,我从宁都走到了乐安。可是,如今我的职务给撤销了,正受着党内处罚,你还会认我这个朋友么?你还记得自己曾许下的诺言么?

  霎时间,邓小平的神色黯淡下来,一种幽闷的孤独情怀,渐渐渗进他的心田,填得满满当当。他将包袱背带抻了抻,使自己的双肩松快些,随后迈开步伐,继续朝前走着。不知不觉地,他的脚步渐渐显出迟缓,带着些许犹豫了。

  他究竟会不会认我这个朋友呢?

  “嗐,莫去想!”邓小平把脚一顿,撇脱地对自己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是的,无论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我都需要勇往直前!后退是决不能的!

  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放宽松了。又走半个时辰,终于转出了莽莽大山。抬眼望去,眼前一片开阔的平畴。一条河贴着陡峭的崖岸流向远方,河面很宽阔,白色的浪花一叠一叠涌动着。河对岸是个诺大的村落,约有近百户人家。黄澄澄的油菜花镶嵌在村边和地头。村里植着许多老樟树,巨大的树冠似一把把撑开的巨伞,将多半房舍遮蔽起来。此刻,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升起淡灰色炊烟,先是一缕缕朝上袅升,接着四下里飘散开。这提醒着他:到了当昼,是吃昼饭时候了。

  “当昼”和“吃昼饭”,是赣方言的普遍用语,邓小平在江西呆了好些年,自然也学会了。

  看看前方,路旁有一家餐馆,招牌上写着“老俵餐馆”。那个木匠师傅挑着家伙箱,正抬腿跨过门槛,朝屋里走。邓小平感觉腹内饿狠了,便加快步伐,朝着那家餐馆走去。

  三

  “客倌,吃昼饭啵?”邓小平一走进餐馆,店老板便迎上前来,殷殷勤勤地笑打招呼。

  “嗯,吃昼饭。”

  “好嘞!来,请坐!——”将邓小平引到杨木匠那张桌子上落座——“客倌,想吃什咯唦?”

  “有啥子吃的?”

  “好多嘞!乐安炒粉、风味霉鱼、辣椒炒黄鳝、辣椒炒田螺、辣椒炒兔肉、辣椒炒精肉、笋干炒腊肉、豆腐干炒腊肉、辣椒炒蛤蟆崽、茶薪菇炖野鸡崽、茶薪菇炖脚鱼(赣方言:甲鱼)……”

  “嗯……就来一盘乐安炒粉吧!”

  “我们不论盘,就论碗。要一碗乐安炒粉唦?”

  “对,来一碗!”

  店老板应诺一声,转身吩咐厨房预备去了。紧跟着他出来,端着一大碗风味霉鱼,搁在杨木匠的面前。杨木匠解下挂在家伙箱提手上的酒葫芦,又取过桌上的一个小酒盅,将酒倒在酒盅里,端起一仰脖:

  “滋——!”

  打牙缝里挤出一声响,饮个杯底朝天。

  杨木匠搓了搓手,仿佛冬天里怕冷,他将双手搓着取暖。接着,他开心地粲笑,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从大人手中得到什么犒赏。

  邓小平给逗乐了,也解颜一粲。打从挨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笑。他笑得很是舒心,脸上的旅途疲劳也随之消释,仿佛阳光下微薄的晨霜。

  杨木匠见邓小平高兴,愈加兴奋起来。

  “来,朋友!”说时抄起桌上的另一个小酒盅,满满斟上一盅,递到邓小平面前。“吃几杯吧!”

  “嗯,要得!”

  邓小平不便拂其美意,于是抄起酒盅,一仰脖:

  “滋——!”

  学着杨木匠的样,打牙缝里挤出一声响,饮个杯底朝天。

  热气腾腾的乐安炒粉端上来了。邓小平抄起筷子,一边吃着炒粉,一边陪杨木匠吃酒。店老板并不走开,而是掇过一把条凳,打横坐在桌旁,和杨木匠拉起家常来。

  “杨老板,你把自己姓名写在家伙箱上,有什咯用呢?莫须怕着贼,给偷了不成?”

  “弄块标记,替自己扬名唦!”

  杨木匠解下自己的白布腰巾,一边揩着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子,一边呵呵爽笑着说:

  “我们手艺人,扬名蛮重要嘞!你的餐馆挂上‘老俵餐馆’招牌,不也是弄块标记,图个口碑么?”

  “嗯,对头!”邓小平笑着点头,他吃得尽兴,话也多了起来。“把自己姓名写在家伙箱上,你这个办法,要得!”

  三人齐声爽笑起来。

  杨老板劝邓小平搛吃他碗里的风味霉鱼。邓小平欣然下箸,才吃一口,便觉出滋味实在好得很。他频频点头,连声夸赞好吃。

  “客倌,要不你也来一碗?”店老板见机行事,躬身打问道。

  “唔……要得!来一碗吧!”

  店老板立即端来一碗,随后又落座,和杨木匠继续拉家常话。

  邓小平边吃边饮,一边听着他俩的闲聊。从言谈中得知,杨木匠在大华山翻修了一座寺庙,下山后又替金竹一户人家割了副寿木(棺材),正要回县城自己家里。前年他的春秀娘子生了个伢崽;伢崽生下后体弱多病,上大华山求佛保佑也不顶用,刚满周岁就夭折了。现而今她又怀了一胎。

  “这位杨老板,绰号叫杨麻子,他在我们县是鼎鼎有名的。”店老板冲杨木匠翘一翘大拇指,随即身子转向邓小平,夸赞杨木匠说,“他是个全把式,全套木匠活:细木、大木、圆木、寿木、盖房……样样都来得,做得顶呱呱。他做漆匠也蛮来得唦。啧啧!一个全把式,难得啊!”

  邓小平点头微笑,也冲杨木匠翘起大拇指,那意思仿佛在说:行啊你,真不简单呢!

  聊着聊着,店老板讲出自己的一桩心愿:原来,他的儿子七月份要结婚,店老板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在自己店里撞见杨木匠,真是赶巧了。他希望杨木匠莫回家了,今晚就住到他家去,替他赶制一套家具。

  “哎呀呀,不行啊!”杨木匠那张麻脸上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这一趟出来,我有几个月冇落屋。不过,我回家探望一下娘子,处理一些个家务事,随后就赶到你家去吧。”

  “就怕来不赢啰!”

  “来得赢,来得赢唦!打家具连带油漆,花上十多日工夫,也就顶够喽。”

  “那得说好:你应了我的活,可不许再应别人家的啰!”

  “那当然,笃定的!”杨木匠拍一下桌面,慨然允诺。

  饭毕,邓小平伸手到兜里去取钱,杨木匠忙立起身,一把按住他的手,冲店老板笑一笑,说:

  “他是我一个朋友,他的饭钱算在我的帐上!”

  “使不得……该使不得……”

  邓小平忙说。可是,杨木匠按住他的手,紧紧地按着,叫他松脱不得。店老板是个伶俐人,当即明白个中奥妙,遂呵呵一笑,摇手作罢。他客客气气地将二位送出店门,挥挥手作别。

  四

  “为啥子你要替我付帐嘛?”

  “我晓得唦!店老板决不会收我的饭钱。”杨木匠诡秘地一笑。

  “那是你的人情唦,我怎好意思接受?”

  “嗐!不分彼此,一家子人嘛。你向我问路,张口说去南村,当时我就猜到了:你呀,准是部队上的!”

  “嚯!你这样机灵,当时就看出来了?”

  “是唦!今年年初,红军队伍上请过我去南村打家具。我呆了二十多天,赚了二十几块花边(赣方言:指银元)。南村我去过多次,蛮熟悉唦!你们那个头头,叫作胡嘉宾,他也认得我嘞!”

  “哦……”

  两个人边说边聊,朝前快步走着,渐渐来到了南村。眼前的路平坦了许多,也宽展了许多,虽说仍是蜿蜒的小道,可是路面很平缓,用不着翻山越岭了。触目所见,道路两边是块块稻田和蔬菜地,呈阶梯形;一畦畦黄澄澄的油菜花镶嵌其间,看了叫人爽心悦目。两条大水牛卧在池塘的浅水湾处,懒洋洋地甩尾巴,驱赶着蚊子和苍蝇。调皮的放牛娃爬上池边柳树的弯杈,试探着掏麻雀窝。一户户农舍隐在丛丛竹林深处,或是老樟树的巨大树冠底下。农舍一色是土坯墙,茅草顶,低矮且破败;间或出现一两幢白灰粉刷、青砖黑瓦的宅院,就算是很稀罕了。无一例外地,那些土坯墙和白灰粉墙上写满了革命标语,一个个字号特大,句尾必带个特大的“!”,恰似一颗颗陨石从天而降。

  要分手了,邓小平握着杨木匠的双手,真诚地向他道谢。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邓小平心中不由得感慨:

  一个普通百姓,都对革命者心存善意,而某些高层领导,竟对党内同志百般挫磨,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正自忖想,突听背后有人高喊他的名字。邓小平扭头一看,心头骤然涌起一股热流:只见胡嘉宾骑着一匹快马,持鞭的手举得老高并且挥舞着,远远地迎了上来。马蹄的的,掩不住他惊喜的呼喊:

  “哈哈!小平,老首长!可把你给盼来喽!”

  五

  邓小平在南村呆了不到十天,又被命令返回宁都县七里村,江西省委机关所在地。原因是:中央高层领导觉得乐安离白区太近,生怕他“右倾逃跑”;另外,王稼洋、罗荣桓和贺昌帮他说话,提供了必要的帮助。胡嘉宾派人去李克农那儿借来一匹骡子,邓小平骑着这匹牲口,又返回宁都县。在那儿等待邓小平的,是一场更大的磨难。他被安排到宁都县赖村区石街乡“蹲点”;过了一段时间,又给调到宁都县城附近一个乡,接受劳动改造。

  邓小平刚离开乐安县,胡嘉宾就遭受牵连。他被打成“罗明路线的执行者”和“两面派的标本”,所担任的乐宜崇中心县委书记职务给撤销了。

  关于自己挨批的情况,胡嘉宾在《回忆我在乐安中心县委》文中写道:

  我又闻到一点气候,因为罗迈在《斗争》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江西的‘罗明路线’残余尚未肃清。”批判我的时候,当时我没有发言。会议由李富春主持,李维汉、陈毅、曾山、蔡畅等都到会。他们批判我,说我在扩大红军、优待红军家属工作中,有一个提法“要紧急优待”,提得不对;同时,又说乐安中心县委对“罗明路线”采取懦弱的机会主义态度等等。

  一代伟人邓小平与江西省乐安县结下的缘分,在后人的回忆中鲜活地流传……

  200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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