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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部
太姥姥吴郑氏，小名艾艾，生卒年月不详。她是我所能追溯到的第一位母系宗亲。她的一生，跨越了新旧两个社会……
——《母系宗谱》
闽北逶迤绵延的群山中，一顶迎亲的花轿艰难地行进着。
城里来的轿夫们明显不习惯这蜿蜒崎岖、仄仄洼洼的山道。当他们费力地共同攀上一座高峰后，下山的途中，腿肚子都不由地有些莫明的颤抖。在城里，这些强壮的无赖们，花轿宛如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根据东家们赏金的多寡，他们或让它四平八稳，如运河里行船；或让它颠簸起伏，似惊涛里泛舟……
而这一次，他们都感到了花轿的份量。许多日子后，他们将此时的狼狈归结于新娘子吴郑氏那一对沉甸甸的豪乳。
一
艾艾所在的村子就叫“布袋村”。关于它的由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一种来源于村子的地理形状。村子处在洼地之中，最低洼处是一面湖水，而几十户人家就围定这湖环水而居，像一个口袋；第二种说法是更为村里人广泛接受的。这村里的女人可都是远近闻名的好女人，能生会养的。要娶布袋村的女子，谁不得多花上几串铜板呢！哪一村里都有屁股大的，她们能生可会养吗？布袋村的女子在做姑娘时胸前就鼓胀胀的，等下了崽子，就拖到了腰上，那两袋奶水啊，能将娃崽一直喂进私塾。据行走四方的货郎说，他亲眼见着布袋村的女子一边锄地一边奶孩子呢。怎么奶？那布袋奶轻轻一下就甩过了肩头，孩子在身后背着呢！
闹饥荒的年头里,村村寨寨都听说了溺女娃的事，可独独布袋村将女娃当作了宝。胡乱养到了十岁上下就许配了人家，时运好时，就能挣下一家几口人几年的生计。最不济的嫁在了村里，一两年过后，也能为殷实的人家请去做了奶娘。这远近的村子都知道，布袋村是为女人的布袋奶滋养着的呢。
艾艾打小就白净水灵，与其他的女娃大不一样。那一年，村里为祖庙选址请来了城里的阴阳先生，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他遇见了一大群在树荫下玩耍的娃崽。阴阳先生一眼就看上了艾艾，他摇头晃脑自顾自地留下一番话来——此女得天地造化，实为大贵之命！日后，必高居庙堂之上，而非此草莽之地也！说罢，扬长而去。村里人听不明白他的之乎者也，可仿佛都明白了艾艾的出类拔萃。可那还需要阴阳先生点破吗？！同吃的是这田里的粮，喝的湖里的水，艾艾把所有的女娃都比下去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嘛，艾艾啊，日后恐怕是要嫁到城里去当贵夫人的呢！
艾艾长到七、八岁的光景，做娘的每日里便多了一桩事情。艾艾脱光了上身躺在床上，娘在她的胸前使着劲地揉掐。
“阿娘呀，我疼啊！”
“傻娃啊，阿娘这可是为你好呢！女娃子都得这样的，要不，以后可怎么寻上个好婆家呢？！”
“那阿娘小时候也这样吗？”
“可不！要不是那些年的年成不好啊，阿娘早就嫁到城里去了。去过那天天有饱饭吃的好日子喽……唉，阿娘现在就指望着你了啊。”
“那四丫、招娣她们也这样吗？”
“傻娃呀，布袋村的女娃可都是这样的。不信，赶明儿你问她们去。”
艾艾很快就证实了阿娘的说法。接下来的日子里，在阿娘偶尔回姥姥家的夜里，艾艾便都自己忠实地完成着阿娘吩咐下来的数目。
艾艾能明显感觉出手底下的不同来。当胸前渐渐隆起了两坨肉时，艾艾也就大了。
长大了的艾艾，进一步拉大了与其他女娃的距离，就像在一碗绿豆籽中滚出的黄豆一般，艾艾在所有女娃当中是最吸引人眼球的一个。村里人都习惯这般称赞其他女娃——四丫的眼睛长得可像艾艾呢！还有，招娣的嘴再小些也能和艾艾的一比了……
可她们怎么也拼凑不出个完整的艾艾来，艾艾是独一份的。
村里人这才重又想起阴阳先生的话来。你看，不单是村里人这么说，连城里来的阴阳先生也这么说，他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呢！这艾艾啊，就不该是布袋村里的人，迟早是要嫁到城里当贵太太的。就村里这一茬的男娃子们啊，怕是没有一个有福气弄得上她的！别说弄了，等艾艾嫁了，连瞅一瞅的福分都没有的。每当老人们这么说起来时，一茬的男娃子多会羞愧地低下头去。只有阿富呵呵地乐着。
“艾艾，求你了，就让我弄弄呗。都说没有人弄得上你，你就让我弄弄呗！”私下里，阿富总是低声下气地求着艾艾。
“不行呢，阿富哥。我这还没过你们家的门呢，哪能让你弄？！我阿娘说了，女子以贞节立身，那些没过门就坏了身子的，可都不是好女人呢！”艾艾总是义正严辞地加以拒绝。
“可，我家穷。怕到时娶不过你来，那咱俩可不白好了吗？”
“我都想好了。要是阿娘不同意咱的婚事，那我就随你私奔好了。到时，我就是你的人了，你爱咋弄就咋弄。现在我可不能轻贱了自己！”
“艾艾，求你了！好艾艾，就弄一次，行不？”
“阿富哥，你若将我当个正经女子，往后就别再提这事了！”
“那，让我捏捏你的奶奶，总行不？”
“……，就一次，碰着肉了就算。可不许耍赖！”
阿富的呵呵傻乐是自有道理的，他和艾艾私下里已经好上半年多了。
那是一次进山挖药材，后半晌阿富就满载而归了。在村口的茶山上，阿富看到了艾艾那鲜红的身影在绿油油的茶数丛中穿梭翻飞，他不由地慢下脚步，远远地欣赏起了艾艾：艾艾一身红袄，一顶竹斗笠半遮住她俏丽的脸盘。她的双手灵巧地在茶树尖上跳跃着，阿富仿佛看到了她胸前的微微颤动……“啊！”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艾艾突然从斜坡上滚落。
蛇，一准是蛇！这东西就喜欢钻在低矮的茶树丛中，一旦受了惊吓便猛然窜出予以致命一击。村子里已有两个女人亡命于此。那蛇窜出时正好齐胸，若是毒蛇，顷刻间毒液便能到达心脏。阿富撒腿狂奔，在斜坡底下扶起了艾艾，她胸前明显留下了一对齿印。此时，最要紧的是吸出毒液，并马上敷以草药。阿富看看四下无人，手忙脚乱地解开了艾艾的红袄，出现在眼前的伤口让阿富长舒了一口气，那长虫是不带毒的，艾艾是惊吓得昏死过去的。阿富再度四下里看看，然后将嘴认真地贴上了那对齿印……阿富煞有介事地完成了整个救护过程，他甚至为艾艾敷上了嚼烂了的草药。
当艾艾醒来时，她的眼里出现的是阿富仓皇离去的背影。这成为了他们俩共同的秘密，正是它，将两个娃崽栓到了一起。
“阿富哥，我阿爹阿娘已经在寻思着为我找婆家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等过了秋收，要是老天爷做作美，我们家的两亩地都有个好收成，我再去找我叔啊姨啊的借点，就让我阿爹上你家里提亲去。莫怕莫怕，我都准备着呢！”而私下里，阿富已经在偷偷积攒私奔所需的盘缠了。
“可是，如果老天爷不作美呢？”
“……，艾艾，我说个法子，你莫生气。你看看行不？”
“你说，我不生气就是。”
“我们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喽，等你怀上了娃，怕你阿爹阿娘不同意？！”
“不成不成，看你把我当成什么下贱东西了！要是那样，我艾艾还怎么有脸活下去啊，都臊死先人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可你说怎么办呢？”
“听说，城里的阴阳先生过些天又要来咱村子，我想让他再为我瞧瞧命相。我可不想当什么庙堂里的菩萨，我只想嫁你。阿富哥，你说行不？”
“不行不行！听说阴阳先生这回来是为东家吴老爷寻个小的呢，他要是看上你了咋办？！”
“不怕。只要是还过得下去的人家，谁愿意把亲闺女给人做小呢。你想想，布袋村里的女人有哪个是去给人家做小的？！”
“有呢。我三姨，招娣大姐……对了，还有你们家二姑呢！不都是被收去做了二房的吗？”
“可那几年不是年年闹洪水吗？听我娘说，那些年都啃上草根了，人都没了活路，那不算的。就说说现在，这些年里有吗？”
“那、倒真是没有。”
“就是，哪怕他看上我了，我阿爹阿娘也决不能答应的。不怕！我找阴阳先生看看去。”
“要按你这么说，这阴阳先生到布袋村可是上错地方了。布袋村里的好女娃，哪能给人家做小呢！亏他还是见过世面的人，连这个理也不懂。”
“就是！他也该老了吧，都这么多年了。”
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料想，阴阳先生一如十多年前那样硬朗。而出乎阿富与艾艾预想的是，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门户大开，他们争先恐后地恭迎着阴阳先生的到来。因为，随他而来的是吴家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三亩好田与一对牛犊及其他财礼。村子里所有未嫁的女娃们，都在父母的监督下妆扮一新，她们站立于各家的门前，像迎宾的仪仗又像是拉客的雏妓。艾艾也是她们中的一个，虽然，她对于城里吴府二姨太的地位毫不在意。她是在阿爹阿娘的苦苦哀求下才站在门前的，她是惟一没有精心妆扮自己的女娃。
阴阳先生一次次推开横在自己面前的、热气腾腾的茶碗，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自村口逡巡而过，被甩在他身后的人家迅速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失望之中。
当阴阳先生不作停留地径直走过艾艾的面前，她听到了尾随其后的吴府管家的叫声：
“先生，请留步！”
“怎么？”阴阳先生甚至没有回过脸来。
“先生，这个女娃子不错呢！您再看看？”
“不用看了。此女富贵齐天，你们家吴老爷怕是消受不起的！强纳之，于吴老爷恐有损。”
“怎么能够？哪有吴老爷都消受不起的福分呢？！先生，请再看看！”管家一把拉住了阴阳先生的衣袖，并俯耳在他跟前细声地嘀咕了起来。
当阴阳先生再度出现在艾艾的面前时，艾艾注意到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前襟。艾艾不由地羞红了脸，她有意地拱起了脊背。
“惜哉！惜哉！”突然，阴阳先生发出了莫明的哀叹。
“先生，我家娃可行不？”艾艾看到阿爹讨好地递上了热茶。“还没有许配人家呢！”
“哎，此女面相、骨骼皆为娘娘之相啊。”阴阳先生手指艾艾的前胸，“惜乎如此贱物独占命官，天地造化毁于人功。实乃龙失其目凤失羽也！……”他突然转向了管家，“就是她罢。吴老爷纳之有余！”
“就是，我说嘛！”吴府管家一挥手，家丁们将系着红绸的礼箱送进了艾艾的家门。
傍晚时分，艾艾明白了这乌漆红绸的礼箱对于一家人生活的意义：再不用将一年辛劳的收成大半上缴东家了；阿娘也可以安心地生下他们的第六个孩子；任何灾荒都不能将这个家庭击跨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了。三亩啊，可都是好地呢！”阿爹阿娘挥舞着手中的地契兴奋而耐心地劝导着艾艾。“只要你答应了这门亲事！……做小又怎么啦？那可是城里吴府的姨太太呢！……娃，你就为弟弟妹妹们想想吧，啊，答应了这门亲事？！”
艾艾终于就点下了头。她突然想起了吴府家丁抬着礼箱进屋时，阿富哥那一脸茫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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