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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孙快十岁了,还天真地相信圣诞老人的神话喜丧。平安夜的娱乐对他没什么吸引力,老早就上床睡觉,期盼着天亮后在他的枕头边摆上圣诞老人带来的惊喜。是啊,圣诞老人多可爱呀。他身穿大红的棉袍,戴一顶尖顶的帽子,黑色的靴子,一双笑眼,一脸的白胡须,憨态可掬,善良又慈祥。他坐着梅花鹿拉的雪橇,冒着漫天的风雪,把心仪的礼物放在孩子身旁。即使是长大了些,他们也不愿意相信这是长辈们的精心设计和巧妙安排。
爱是世间最伟大的情感,爱让人们感到温暖,平安,幸福,没有爱,生命都丧失了意义喜丧。我看到圣诞老人,不由得想起我的姥爷,也是那么慈祥、体贴、有趣,想起他,我身上总会涌起一股暖流。
他头上戴着一顶厚厚的毡帽,圆圆的,深棕色,好像有永远也掸不尽的尘土;宽大的黑棉袄被一根黑色的带子紧紧刹住,腰里别着他那杆长长的烟袋锅;烟荷包拴在裤腰带上挂在身后,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让人想起老牛屁股后面的尾巴喜丧。岁月在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还画上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可脸上总是泛着潮红,两只眼睛越来越眯缝了,下颏的胡子也越来越稀疏了。他高高的身子有点塌腰,可拐杖总在他长满老茧的手里提着,没拄过地。他喜欢别人问他的岁数,老爷子,今年高寿?他会笑呵呵地说,什么高寿啊,才七十多,没老呐!
这就是姥爷给我留下的影象,如今回忆起来依然觉得暖暖的,就像今天孙子期盼的圣诞老人喜丧。
母亲姊妹四个,只有一个哥哥,所以姥爷一直跟舅舅过喜丧。那是北京近郊的一个村子,名字有点吓人——老虎洞,联想到周边有马圈鹿圈等地名,大概和过去曾圈养过动物有关吧。虽然离城里只有七八里地,可那儿完全是农村的模样,高低错落的院子,土坯房,砖砌的辘轳水井,泥泞的小路,葱绿的菜地和密不透风的老玉米。村里家家都养着鸡猪羊狗,驴和牛都进了生产队,有专人饲养,和几挂大车一起分配使用。
姥爷在村子里很让人羡慕,说他享了几辈儿人的福喜丧。舅舅是吃商品粮的工人,舅妈和表哥表姐都在队里挣工分,还养了两头猪一大群鸡,在村子里算是拔尖的户了。可回过头来想想,几十年里他凭着两亩多地支撑一个家,把五个孩子拉扯大,个中的苦累难以想象么?如今孙男娣女一大堆,也到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姥爷也接三岔五的也在地里干点活,浇地改口子,扎草喂牲口,都是轻省活,挣不了几个工分,他也不计较,因为不常干活手有点痒痒了。不下地的时候他要么逗弄逗弄孙子孙女要么上合作社遛弯儿,叼着烟袋锅边晒太阳边看下象棋的,不时地给别人支支招,寻个乐呵。
姥爷跟着舅舅过,吃喝穿戴不操心,还有我妈和三个姨每月给他二十多块零花钱喜丧。他没省着,一见饭桌上没有可口的菜,抹头就上合作社,捧回猪头肉鸡爪子当下酒菜。
姥爷每个月进城一趟,先是到邮局取老姨寄来的十五块钱,再去汇生池搓个澡,然后到远近闻名的内明远喝点小酒吃了午饭,最后红光满面的来到我家喜丧。这是我们几个孩子都盼望着的。妈妈接过他递来的毡帽在门外使劲的拍打,逼着他脱下棉袄来晒在太阳底下,命令我拿鸡毛掸子使劲的去抽,然后沏上茶陪他聊天。这时候的姥爷总是乐呵呵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挤进满脸的皱纹里,嘴里叼着那个绿色的烟嘴,吧嗒吧嗒的有滋有味。我们几个还没上学的孩子立刻围绕到他跟前,缠着他讲笑话。他讲解缙、刘罗锅,最爱说的是济公,反正都是听着可乐的事。这时的孩子们显得没大没小,把他的毡帽戴在头上,像日本鬼子的钢盔。其中就属我胆子大,敢爬到他的腿上非要把他的白胡子揪干净,惹得他拽过我的胳膊,狠狠地咬一口,留下了凸凹不平的牙印儿。这时妈妈也不骂我们没规矩了,在一边轻轻地笑着。家里人一致认为姥爷孙男娣女的几十个,就疼舅舅的独生儿子和我了,我想应该是我最乖吧。
有一次姥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水果糖,笑眯眯地看着我,把糖放在鼻子前:苹果味的,好甜呀!我伸手去抢,他把糖背到了身后:树上两只鸟,打下一只还有几只?没了!不大不大,一间屋子装不下?灯!小房子,四面墙,没有门来没有窗,一群宝宝里面藏?火柴盒!直到好几道题全答对了水果糖才落到我手里喜丧。还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姥爷坐在桌子旁,桌子上放着透鼻香的肉包子。他好像专门等着我,而我还是从姥爷的腿上爬上去,在够到包子的一刹那,姥爷摁住了我的手。他用一只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着:一撇一点,撇、点、点,一点一撇一点,最后是五个横中间有一竖。要我每个加一笔,组成一句话。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怎么也猜不着,姥爷接着在一撇一点中间加了个竖钩,撇点点底下加了个斜钩,点撇点中间加了个大撇,五个横上加了三个竖,答案出来了——小心火车!一定是他路过火车岔口的时候偶然想到的,故意编了个题目来考我。
最有意思的就是和姥爷下象棋了喜丧。别看他没事老在棋摊上泡,还经常指指点点,可好多次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记得舅舅单位发了一张电影票,让姥爷进城逛逛顺便看场电影。姥爷老早就来到了我们家,这次是妈妈打酒炒菜地忙乎,姥爷把电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扔进毡帽里戴在了头上。我急着要,姥爷笑模笑样地说,要看电影可以,咱俩得杀一盘,谁赢归谁。我早就知道姥爷的臭棋,不是我的对手,立马就答应了。我惯走当头炮,经常用的是铁门栓,没多一会就把姥爷杀得丢盔卸甲缴枪认输了。我跳着脚地要摘姥爷的帽子,他一手拦着我一手捂住帽子,耍起了赖皮:咱们三盘两胜,三盘两胜!我嘴里不依可想到他是手下败将再下两盘也没什么了不起,于是又摆上了棋子。也许是我太大意了吧,没走几步先丢了一个马,不由得急躁起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保住了平局。一胜一和,姥爷说要是他再赢了怎么办?我说,当然算我赢了,大人应该让着小孩!姥爷不干了,那下不下都你赢,不公平!那,那怎么办呢?我直挠脑袋。那咱们就猜丁壳,也是三盘两胜。好,猜丁壳是我最擅长的,肯定能赢,于是我同意了。这盘棋只走了十几个回合,竟然让姥爷赢了,他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还猛地一用力把我举了起来。我手脚并用全力挣扎,落地之后没忘了伸手抢他的毡帽。姥爷伸出了拳头,一本正经的和我猜丁壳,一定要三盘两胜。争竞了几次先出后出之后,我终于逼着他摘下帽子把电影票拱手交了出来。
过年了,妈妈带我回娘家,我连蹦带跳地钻进姥爷东厢房喜丧。姥爷头上还是那顶旧毡帽,棉袄外边多了件棉坎肩。他独自领着我到合作社遛弯去,故意把我的手塞进他的袖口里,原来他袖子里有个暗兜,平时是他藏宝贝的地方。姥爷让我摸了一下说,猜猜,猜中了就是你的。其实他藏东西的时候我偷偷地看见了,可还是假装想了半天,糖!不对,再猜。橡皮!不对,再猜。压岁钱,姥爷给我的压岁钱!哦,这回对了。他把两个五分钢镚儿塞到我的兜里,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掏出来装进我的屁兜,拍了拍,这回安全了!
合作社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尤其在过年的时候喜丧。到了那儿我才知道,十几个或蹲或站或倚靠树身的都是和姥爷差不多的老头们,下棋打牌聊天抽烟,姥爷还是这儿的中心呢!姥爷得意洋洋的说看看我这个外孙子,漂亮么?人们围拢过来,摸摸我的脑袋,抻抻我的新衣裳,还有的拍我的屁股。我不好意思的躲在姥爷身后,姥爷笑了笑,说这孩子认生,害臊啦!他连忙把我领到合作社给我买了一挂二百头的炮仗,还有一大把砸炮,把两个兜装得满满的。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跑在前面,撒着欢儿,不时地甩出几个砸炮,我感觉到农村人过节那种浓浓的人情味儿,比城里人古板客套的虚礼儿舒服多了。
记得文革那几年,我们家受到冲击,父亲过世,母亲也受尽屈辱,家被抄的盆光碗净喜丧。为了我们几个孩子能活下去,妈多次打消了自寻短见的念头,苦熬苦奔,几近油干灯灭,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情况稍微稳定一些以后,姥爷还是每月一次的来我家,可总是阴郁着脸,没了笑容。我没法忘记那一回我放学回家,看见妈妈用手拍打着桌子失声大哭,撕心裂肺啊!多少艰难困苦没见她流过的眼泪,在姥爷面前溃坝一样的宣泄。姥爷拍着妈妈的肩背,也是老泪纵横,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看到他悲怨的的哭泣。姥爷的一句话我始终忘不了,只有讲不过不去的理儿,没有迈过不去的坎儿。后来舅舅拉来了一车白菜,二姨不断地送些米面,老姨寄来过一百块钱。
有一天他又来我们家,手里托着给我妈从饭馆买来的包子喜丧。我妈闻了闻,真香啊,她说,等一会我热了吃,转身就要收到橱柜里。姥爷说不成,你现在就吃,当着我的面吃!妈妈看着围在身边眼巴巴的孩子说,我真的吃不下,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姥爷狠心地说,让你吃你就吃,孩子们吃的时候长着呢!你趴下了,他们活得下去么!硬逼着我妈含着眼泪把一屉小笼包吃下去。
妈妈病逝后,姥爷不再到我家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受不了喜丧。我们只是在他去世的时候送了他一程,一路上撒了许多纸钱,放了不少鞭炮,人们说没有多少人能活过九十岁,是老喜丧,也就没有太多的悲哀。可我的心情格外的沉重,在我的血管里有他的血,我的意念里有他的仁慈和善良,我的爱好里有他传给我的文学追求,他的影子就在我的言行举止里,怎么能够忘怀呢。
后来时兴过圣诞节了,孩子们把目光集中在圣诞老人身上,眼巴巴地期待他的到来,盼望收到他那神秘的礼物喜丧。而这时我总会想起我的姥爷,他的毡帽,他的烟袋锅,那件厚厚的棉大衣。他毡帽里都藏过什么宝贝,袖管里还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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