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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爷爷
关于爷爷一直想写点什么祭爷爷,今天是爷爷的九十岁生日,借以此文缅怀爷爷.
爷爷生于1918年,1998年辞世,没能做跨世纪的老人,同样也无缘做千僖老人祭爷爷。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正是中国军阀割据,孙中山率领的民主运动风起云涌之时.时局虽然混乱,但是民智已启,思想活跃,大师辈出。但是这一切,与爷爷出生的小村庄几乎没有关系,那个封闭偏远的湖南小村庄,在资源、区位、战略等等方面,均与现实政治无缘(据说在后来日军入侵中,进过一个日本兵),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过着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生活--直到建国后那场席卷全国的灾难到临。爷爷三岁丧母,八岁丧父,由他的爷爷抚养长大,也许当时家境尚可,竟然还读了几年私塾,是当时少有的文化人之一。我读到中学,偶然在写春联的时候,惊讶于爷爷的毛笔字功底,虽然那时候他已经眼力不逮,运笔也有些发抖。
爷爷的青年时代,是一部豪侠演义祭爷爷。爷爷因为能识字,爱看水浒三国,有侠义情结,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奶奶是十三岁过来做童养媳的,比爷爷大两岁,奶奶天生聪明过人,明哲保身,不愿结仇于人。但爷爷屡屡在外面闯祸,经常是打得浑身是伤回家,有时候早上穿一件新衣服出门,晚上回家就已经是满身的烂布条了,在那个物资非常贫乏的年代,这简直是一种罪行。不过,爷爷很少为自己的事情与人打架,每次都是见不得贫弱被欺,仗义挺身而出。他的不畏强暴,是被一种很朴素的侠义理念支撑起来的。爷爷长大成人以后,跟着别人闯江湖做生意,最主要的生意是从沿海贩盐回来卖,最远的还到过现在的深圳一带,但亏本的多,经常在路上打一场大架,血本无归地回来。古代的盐业经营管制是相当严格的,贩卖私盐获刑很重,不知道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否当时的政府不再管制了,我没有做过考证,但从爷爷光明磊落的品格来分析,他是不愿意做犯法的事的。到了我20岁左右的那年,食盐涨价了,爷爷说,世界又要不太平了。爷爷得出这个结论,是基于他的知识积累,在古代,世上出了盗匪,官盐就运输不畅,导致食盐涨价。但现代经济转轨过程中出现的一些物价上涨现象,已然不能用这个规律来解释了,但我听到爷爷的分析,依然觉得很新鲜。
爷爷尽管有珍贵的侠义品格,一生却也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祭爷爷。相反,却屡屡因为这个品格受尽了苦头。在毛时代的政治运动中,爷爷因为仗义直言,加上平时得罪一些人,很快就被打成坏分子,经常被押着挂了牌子去游行示众,甚至遭了不少殴打。政治运动到了最基层,往往是非常庸俗的,爷爷与斗争他的那帮人之间,绝无政见和政治路线的不同,但是中国哪怕最没有文化的农民,也具有扣帽子泄私愤的政治智慧。全家人都活在一种红色恐怖之中,惟独作为主角的爷爷,从没有向红色恐怖低过头。如果说,爷爷有深远的政治眼光,有坚毅的政治品格,那纯粹是扯谈,我没有那么CCTV。但是爷爷确实在那个恶劣的年代,坚守住了自己并不深刻的独立品格。他只是一个略读了诗书的农民,却足以鄙视当时满腹学问的郭沫若之流,我为是他的孙子而不是郭沫若的孙子而感到庆幸,我之所以说庆幸,而不是自豪,那是因为做谁的孙子本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爷爷有常人所不具备的意志力,这一点经常让我为一代不如一代而感到汗颜祭爷爷。爷爷有四个儿女,大女儿远嫁江西,二女儿出嫁后病死,大儿子30多岁病死,我父亲是最小的儿子,长期在外面工作,那时虽然我们家家境不宽裕,但还勉强能奉养老人,我的父母也是很孝顺的。爷爷一生都是农民,历来坚持住在村子里自食其力,不愿意给我父母增添经济上的压力。爷爷身体素质好得惊人,高强度的农活,从来不以为苦,比年轻的农民还要勤快,到了八十岁辞世的那一年,依然不辍劳作。我在读大学期间,有一次爷爷不小心,被铁耙的齿伤到了小腿,他不愿意去治,只稍事包扎,结果后来伤口溃烂,形成了一个鸡蛋般大小的腐肉洞,直可见骨,但爷爷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如无事一般,凭着坚韧的意志力对抗着伤病,后来幸好我父亲发现了,才想办法治愈。爷爷几乎不生病,就是偶感伤病也从不治疗,完全靠意志与之对抗。我儿子以前经常生病,每到打针的时候我就感慨,为什么短短一百年,只隔了三代,人类的身体素质就退化这么多了。
爷爷是宽厚的,他虽然疾恶如仇,但是到了晚年,已不再气盛,似乎有了点英雄到老皆皈佛的境界了祭爷爷。宅心仁厚这四个字,用在爷爷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他经常告诫我们后辈,不要与人争长短,吃得亏,福成堆,凡事让让别人,遇到逞强的,就由他去逞强,咱不是怕他,而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有理也可让人三分,等等。爷爷占据这个道德制高点并非是无需付出代价的,他的道德虚荣也经常被人利用。农村贪图小利的多,很多人就这样那样的占他一些小便宜,爷爷虽然心知肚明,却从不计较,一笑置之。有时候去集市上做点买卖,遇到刁钻的乡痞,也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视如儿戏一般,那种度量和胸襟,如果不是境界到了那个份上,是无法装出来的。爷爷虽然到死都还是一个农民,但是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历练,他的睿智和宽容已远远超出了普通农民,农民狡黠式的智慧,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一丁点。所以,在某些村民眼里,爷爷就是一老傻子,他也乐得其所。
爷爷到了晚年,自身的思想体系已经非常成熟而稳定,有很明确的价值观,那就是仁爱爱人,从善积德祭爷爷。同时,他也陷入了唯心的泥潭,天地君亲师在他心目中无比崇高,求神拜佛成了他最热衷的活动。我父母给他的一些钱,大多被用来买蜡烛鞭炮和纸钱,用来祭拜列神列祖。家族中有什么族姓活动,他也因德高望重自然成了领袖,还很有些领袖风范和才能,据说在外村同姓家族里的一次活动动员中,声音洪亮,条分缕析,字字玑珠,赢得了不少支持者。爷爷一生踏实做人,从不爱矫情出风头,他的演说那么精彩,一定是缘于说出了自己的内心话。因为他的极力倡导,腐败破烂的家族祠堂得以翻修,在很多人看来,花钱搞封建宗族活动,是不对的,或者是愚昧的,其实此言差矣。家族祠堂并非只是供祭祖祭神之专用,还可以用作村民操办红白喜事的最佳场地,也可以当作群众大会的会场等等,用途多多。祠堂翻修以后,家族精神面貌为之一新,重新修订了族谱,家族事务也不再一盘散沙。要知道,在当今的内陆农村社会,家族影响依然是一个必要的社会调节器,农村社会法制不健全,家族发挥了重要的平衡作用。而实际上,所谓的乡规民约,如果不是和现行法律明显冲突,还是很有存在的价值,其价值取向也未必都是糟粕,反而在很多方面传承了古代文化道德的优秀元素,而这些优秀的东西在农村社会以外的范围内,已经被破坏殆尽了。对爷爷的唯心,我们以前并不支持,当然也不好反对,毕竟每个人都是有点精神需要的,只是心里觉得没有必要耗费太多精力与金钱,因为我一直是受顽固的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最近几年,生活磨砺使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很多变化,在很多问题上渐渐趋同于爷爷的唯心,原来唯心这个东西,非但不是低级荒谬的,反而还需要相当的生活积累作基础。在哲学史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历来就是分庭抗礼的,宗教是个很好的东西(可惜中国没有土壤),其实质就是唯心的。黑格尔是唯心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我在大学虽然学过哲学,也有机会接触黑格尔的原著,但那时候根本没心思琢磨这些东西,现在倒想找点黑格尔的原著来看看了。我的这个心理历程,是不是和爷爷如出一辙?
爷爷对我们的爱,是宽厚的溺爱祭爷爷。我们在童年受到了父母严厉的管教,只有在爷爷宽厚仁慈的胸怀里,才可以恣意妄为,那种自由快乐以及被呵护的感觉,直到现在依然是宝贵的精神回忆。在那个自古华山一条路的年代,父母对我们的学业非常重视,而爷爷经常给我们灌输另外一种观点,即行行出状元,没有必要苛求,成绩一般就可以了。在今天看来,这个观点是很有高度的,对孩子的教育,重在培养品性,而不是技能,我现在对儿子的教育,也始终践行这一理念。我小妹童年长期生活在爷爷身边,与爷爷感情最深,也最得爷爷宠爱。奶奶去世以后,爷爷跟随我父母住了一段时间,但是老人家不习惯,坚持要回村里住。爷爷猝然去世的当天,恰好小妹礼拜休息回老家看爷爷,所有的亲人中,只有小妹一人在爷爷归天之际临别送终,恐怕也是冥冥中注定。小妹伤心之极,乃至几年后仍然不回老家故居看看,以免触目伤怀。今天上午,我给千里之外的小妹发了个短信,告诉她今天是爷爷九十岁生日,小妹只回了两个字:“晓得”,十年生死两茫茫,从小妹极短的回信中,已然流露出她对爷爷的悲悼之情有增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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