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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啊，我来看你了，你的老四，你的大儿子来看你了。按照户口簿的记载，今天是我的生日。人都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好多年了，我一直都想在这一天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对你诉诉苦。但总是没有来，年龄越大越觉得对你心中有愧，无颜以对。娘啊，4个轮回了，我都48周岁了！我终于来看你了，咱们说好都不哭，你什么也不要说，你就静静地听我絮叨就行。

娘啊，先请你原谅儿子的怠慢与不孝吧。这里不是公林，没有坟头，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能显示你具体埋葬位置的标志物，我知道你就被葬在这块田地里，是你活着时曾经辛苦劳作过的田地，也曾经是那时生产队最贫瘠的土地，谁家都不愿意来耕种。大姐告诉我你的坟离北边的杨家河河堤不远，二姐告诉我你的坟旁边不远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三姐告诉我你出殡那天雨下的很大，我穷尽大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我能凭记忆和感觉顺利的找到这里，说明我的确真的该来看看你了。

娘啊，多年之后我才弄清，你走那一年才34岁，大姐不满14岁，二姐好像11岁，三姐大约8岁，我不到5岁吧，最小的老五才2岁！人都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此后的好多年里，村里左邻右舍的老人们见了我们这5个没娘的孩子总是可怜唏嘘，都说你怎么这么狠心，年轻轻的抛下5个孩子自己去阴间享福去了。特别是村西头我的舅爷爷和舅奶奶，从我记事起，没有一天不咬牙切齿骂你的，一直骂到他们老两口去世。在世人眼里，你成了罪人。而你生育的5个孩子也成了最恨你的人：恨你不该在我们那么小的时候就撇下我们，恨你生了我们却不养我们。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恨意越来越淡薄，对你的追思越来越浓烈。随着我对当年你的真实处境了解的越来越多，特别是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尝遍人间酸甜苦辣咸，更是越来越理解了你当初的选择。

娘啊，你也是个苦命的人哪！我听说，在你出生前不久，我那个给国民党当兵的姥爷就抛下姥姥和姥姥肚子里的你，跟着那批人跑到台湾岛去了。你也是一辈子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我的姥爷。是姥姥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们娘俩也是受尽了世间苦难，尝尽了人间辛酸。好不容易，你长大成人，经人介绍，嫁给了当兵复原回家的我爹。本以为从此走上人生正轨，期盼拥有了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哪曾想，命运对你太不公平，那些年，我们这个家庭，磨难不停，厄运不止：先是曾经与你相依为命的姥姥改嫁后不久病逝；其次是我曾经当过国民党文官的爷爷不堪文革侮辱上吊自杀；接着是我那个年轻的叔叔哮喘病去世；再后就是我的奶奶，据说是个又倔强又厉害的老妈妈，也生病去世。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二姐出生的那一年，大姐得了大脑炎，家里穷，没钱治疗，撇下严重的后遗症。我的父亲，复原军人，曾经参加过炮击金门，在爷爷奶奶叔叔去世后，整日嗜酒如命，浑浑噩噩。他好像把一切的厄运都归罪与你，喝了酒就打你，打的你遍体鳞伤，心如死灰。无休无止的家暴，看不到尽头的苦难。你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抑郁。到我出生那一年，你已经是严重的精神病人了。据我的大表姑说，那时候你都不知道奶孩子了。你羸弱的身体里也没有奶水可供我吃了。我是喝着白开水煮杂粮面粉和大表姑隔三差五赏一次的奶水长大的。后来到老五出生后，你已经疯疯癫癫，带着我们到处游荡，一到黑天，你抱着老五，我和三个姐姐就紧紧拽着你的衣服到处乱躲乱藏，就是怕我那个醉酒的爹找到你。田野的水井屋子，邻居家的猪圈里，村里的破庙里，生产队的老牛屋里都留下过我们娘几个可怜的身影。我们夜夜胆战心惊，饥饿和恐惧一刻都不放过我们。你天天如惊弓之鸟，看见父亲就浑身哆嗦。那时候，我们每天最盼的就是村西头的舅爷爷或者舅奶奶能来咱家，只有舅爷爷能治了那个酒疯子，烟袋锅子狠狠的砸他一顿，他一点都不反抗。娘啊，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啊！直到现在，我的姐姐们和我说起你死之前的这段生活，一个个都涕泪交加，对我的父亲痛恨不已。

娘啊，我总觉得那年秋收后的那场连阴雨就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等那场雨好像已经等了很久。那年的那场雨就是为你而下的吧。不正常，中秋之后下雨哪有那么大的？很不正常，中秋之后下雨哪有电闪雷鸣的？极不正常，中秋之后下雨哪有那么疾风暴雨的？村里小学校土操场上几千口看电影的人，一个都没躲开，全成了落汤鸡。你就是在这样的雨中深夜，趁我的三个姐姐去看电影，趁我和弟弟睡的正熟，趁我酒醉的父亲不知所踪，趁左邻右舍关门闭户、千人空巷这样千载难逢的时候，你用自己的裤带，毅然决绝的把自己挂在了咱家那棵老枣树上。从此你和我们就阴阳两隔，永世诀别了。

娘啊，你走后不到三年，我们迎来了一个后娘。这是一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烟不离手、骂不绝口、改过三次嫁的厉害角色。从她进我们的家门起，她就从没和我们姐弟5个一个锅里吃过饭，比如洗衣服做饭、下地干活、缝缝补补、伺候鸡狗鹅鸭猪羊之类的活儿，她啥都不干。凡是应该一个母亲做的事她从来不做。好像她就是上天专门派她来惩罚我爹的。她每天的任务就是陪我爹喝酒抽烟吵架骂人哭闹掀桌子摔盘子碗的！没有一天他们不闹的，从咱家里闹到生产队长家里，从生产队长家里闹到大队支部书记家里。我们家本就是外来户，他俩这样闹腾的鸡犬不宁，四邻不安，成了全村名声最臭的人家，他俩打下天来都没有人来劝架。我的老舅爷爷和老舅奶奶再也不进我们的家门，但他们总是偷偷地把我和弟弟喊到他们家里，慌三毛四的吃顿饱饭。那些情景，我不想再回忆，你能想象得到！这个后娘，我觉得她有比你强的地方，她敢打敢闹，天不怕地不怕，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摸了脸啥事没有！她和我爹抢着吃抢着喝，抢着吸，他俩2天3斤老白干，1天4盒普藤烟。我爹怕她！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逃跑、自杀之类的事。她能活，活到了73岁，一点罪也没受，吃着饭就走了，是我打发她入的土，也算寿终正寝吧。

娘啊，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别管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我们姐弟几个都活下来了，都长大成人了，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了。大姐年轻时虽然命运曲折，但她中年后家庭富裕幸福；二姐过得也还不错，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算是小康了吧。三姐姐命最苦，但她能吃苦，现在也是衣食无忧了。最不争气的老五，我的弟弟，和你团聚去了，让他好好伺候你吧。我这边呢，任凭风吹浪打，总还活蹦乱跳着呢，你就多保佑我们吧。我们的父亲，那个你曾经最怕最恨的人，你的丈夫，我们早就原谅他了。他晚年身体不好，股骨头坏死，喝酒喝的吧，给他做了手术，后来几年几乎不能走路了，我伺候他最多，他活到了算78岁，临死那年给他庆生，他对姐姐们反复表达了老了以后想和你合葬的愿望，可是我没有遵从他的愿望，我不能让你在那边再胆战心惊。

娘啊，这么多年了，你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都不能记起你的模样，更想不起你的言谈举止。我找了这么久、那么多地方，竟然没有找到你的任何一张照片！认识你的人几乎都想不起你来了。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次也没走进我的梦！这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娘啊，童年的时候，我多想你依然在我身边。饿的饥肠辘辘，我多想吃你做的手擀面，你包的饺子。天黑了，躺在床上，你在身边，看你在煤油灯下缝我的破裤子，温馨的在你身边入眠。上学离家的时候，能像邻居家的孩子那样说：娘！我上学去了！放学回家的时候，能像他们那样扔下书包就喊：娘！我回来了！哪怕因为调皮被你打、被你骂，那也是天大的幸福啊！

娘啊，青年的时候，我多想你依然在我身边。外出求学，有你帮我收拾行囊，依依不舍把我送到车上。漂泊在外，收到你的只言片语。情窦初开，得到你的教诲。十字路口，有你指点方向，让我少走弯路，不再迷茫。

娘啊，中年的时候，我多想你依然在我身边。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三世同堂，其乐融融。再苦再累，回到家里，叫一声娘，还有人答应。我多想背上你，去那春暖花开、心旷神怡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让你舒舒服服的过几年舒坦日子啊！

娘啊，孔夫子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人既没有前世，也没有来世，只有今生。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来处，也有归处。想不开，不好解释的时候，我们就顺其自然吧，或者说命运使然吧。你是我的来处，将来也是我的归处。我们终将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