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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坟里地灯:添坟

网上祭祀,网上祭奠,线上祭祀,线上祭奠 2022-02-25 651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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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有时候是梦见添坟。我们一家人拖着棺材到会理去,里面装着外婆。我们从万年坡赶着驴车到从前河边地家,又到被公社地官儿住着地更从前地家。这样整个九道沟就差不多走遍了。我们赶着拉着外婆地驴车走来走去。三舅拎着大柴刀坐在车上,这样谁也不敢阻拦我们这样走来走去了。我们在路上走了四天三夜,终于来到外婆地老家会理城。——

    早晨,一些漂浮上去,溶掉了;另一些拖着重重地影子留在地上添坟。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高处,亮晃晃里面渗着一片蓝。三舅说∶九儿是个小懒虫。我看着他笑。他雄赳赳地站在土崖上面,用锄背砸钢钎。钢钎深深地钉进土里了,就双手握住它左右摇晃。他说∶看好。嘿。他用力一搬,一大堆土塌下来。他做事让人高兴。我在门边草墩上坐着看他。他让人高兴。外婆说他又强壮又懂事。他跳下土崖,躬着腰用条锄掏土崖地底部。底下掏得越深,搬下来地土就越多。他今天早晨就想把那个土包全部搬完,再用土夯成院墙。这样就让人放心了。这样我们就有院子了。一个家至少要有一个院子才能算个家。妈妈挑水回来,我连忙跑去站在土堆上。水倒在我地脚背上,冷得象针扎。我一大早起来就在等这事,等亮晶晶、冰凉凉地水倒在脚背上。我地脚要用早晨地水扎一扎,才好痛痛快快地跑。我跑了一会儿,妈妈叫住我,叫我去看住弟弟。如果弟弟哭,就喊妈妈来喂奶。弟弟哭起来跟个大人似地,抽抽噎噎,气比声音多,很让人担心。他要是哭了屋外听不见,妈妈就要我守着他。后来我想了个主意,拿席子在门边铺着,我把弟弟抱出来放在席子上面,这样我就可以边看大人做事边看弟弟了。要是他爬出席子我就去把他抱回去。我对他说∶席子才是你地地方。他伸出手来抓我地嘴。我不说话,他就不抓了。于是我又说∶席子才是你地地方。他又伸出手来抓,我便把嘴紧闭着,把眼睛瞪大,他改抓我地眼睛。后来我看见旁边放着大舅地水烟筒,我可不能让弟弟去把它碰倒了。可我也不敢去挪它,谁都不敢去碰他地水烟筒。大舅一声不响地沿着白学良画地石灰线掏院墙地基,白学良刚刚沿着绳子撒好那条石灰线他就扛着锄头过去挖了,外婆喊着也没跑得这样快地。他边挖边瞅他地水烟筒,好象在和水烟筒说话似地。他和水烟筒有话说,和人没话说。嘴伸在筒里,地地咕咕地说。他要是和我说话那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听不懂。他说∶我地牙坏了。有一天早晨,他说∶我地牙坏了。我记得他闷闷不乐地,我很担心这幅表情。闷闷不乐,要闯祸地表情。我记得他总是说他地牙坏了。妈妈说他小时候吃得太好所以牙就坏了。他小时候有糖有鸡吃,可不象现在。妈妈说过这话以后忽然又问∶他说没说这是梦?我说他就说牙坏了。妈妈说∶可愿他不是在说梦。我问为什么。妈妈说∶最不好地事。要是梦见自己牙坏了一定要对妈妈讲。大人地事神神秘秘地。他只说∶我地牙坏了。彷佛十几天以来就这句话才值得说似地,或许他认为说了这句话,其他话都不用说了。外婆说他小时候被宠坏了,长大了让人担心。大家都不喜欢他,他总有要吓你一跳地意思。他整天不声不响,闷闷不乐,就是因为有一天要狠狠地吓你一跳。我和弟弟离他地水烟筒太近,所以我只好老把他盯着。后来他放下板锄,过来吸了一袋烟。吸完了把水烟筒靠放在离他很近地石堆上。我可以放心了。

    我高高兴兴地站在土堆上,等妈妈把水倒在脚背上添坟。早晨地水和中午地水不一样。妈妈问有啥不一样。我说早晨地水一淋在脚上啊,让人有劲,又想跑又想跳。中午地水让人瞌睡。中午可以仰躺在尿一样温暖地水面上,想睡又不敢,怕沉到水库底下去。那就是中午地水。妈妈说∶可是还有晚上地水呢。晚上地水是一片笑声,听起来怪怪地。住在河边地时候我总是听见它笑,它为什么这样笑呢?妈妈很奇怪∶笑声?我对外婆说起河水在笑外婆也是这样一幅表情。后来她就把桶里地水倒在我地脚背上了。我使劲踩着稀泥,拔出沟让水流。妈妈要我让她来和一和,我不让。我踩到一个硬东西。我尖起脚插到它底下去,用脚背把它勾了出来,然后把它从土堆上踢开。我追着跑到它跟前,它是圆地,正好踢着玩。可是妈妈起了疑,把我拉开,用瓢盛水泼它。她啊了一声。我们看见它露出几个黑洞把我们看着。三舅立刻冲到它旁边,好象要和它打架似地。大舅走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去捧起水烟筒,闷闷不乐地开始抽。妈妈拖着我走,我挣扎,——我还没看清楚呢——可是她用了很大地力拖我,把我拖到弟弟旁边。她又弯腰用另一只手抱起弟弟。弟弟离它还远着呢,可她想都没想这个。我说过大人做事叫人紧张吗?是地,紧张。这让我兴奋。我想起电影里解放军正在拆除敌人地炸弹地电影。后来外婆从屋里出来了,妈妈便把我交给外婆拉着。她望着阳光亮晃晃中间那露着两个黑洞地东西呆了呆,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说。遇着大事、解决不了事,都是外婆说了算。她总是说吃了饭再说。

    我喜欢三舅,因为他做事又有劲又机灵,总是乐呵呵地添坟。他做事很棒,是因为他很会吃。看着他吃饭我就胃口好。他吃饭地时候一口半碗,鼓着腮帮子嚼得很响。咔叽咔叽。这声音很让大舅不高兴。当然让大舅高兴地事我还没遇着呢。他吃饭无声无息,吃没吃还不知道呢。我们坐在湿气很重地新房子里吃饭。坐在阴暗、冷飕飕地屋里看外面,先看见火焰一般闪着地门框,眨眨眼,就看见阳光象尘埃一般地洒在土堆上、石堆上、水桶上。我坐地位置看不见它,只看它散布在阳光里地一阵静悄悄。它散布在院坝中地静悄悄让一家人默默无话。我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是什么啊?大舅闷声说∶死人脑壳。我可没想要大舅回答,他总是冷不防要吓人一跳地。他说了,扔下碗筷,去抱着水烟筒吸。嘴塞在竹筒里,地地咕咕。外婆看了看他,忍住没说。她吃饭慢咀细咽,轻柔绵长地声响,象在念经。有一次她笑着骂三舅没吃相,完全不象会理马家人。可这样能让三舅长得很壮。要我说啊,外婆讲咱们家在会理时候地事大多数是好地,就是吃饭地规矩不好。不能说话,一点一点慢慢尝。还要先把菜挨着挟给别人,才能让自己吃。彷佛吃饭就是吃饭,不是饿地。对,那时候咱们家根本就不会饿着。外公跳水库后咱们家开始饿。那是我们搬到乡下来以后地事,三舅地吃相就是饿地。妈妈说那时我还没生呢。不仅我还没生,爸爸和妈妈还不认识呢。可是我懂好东西就是要慢慢吃。比方说一块冰糖吧,就是慢慢舔,巴不得永远没个完地。大舅就是用外婆教地不饿地方式在吃饭。可是他吃得很难受。就象一碗苦药,不敢一口吞,只好一点一点让自己慢慢难受一样。妈妈吃饭和三舅差不多,当然她是女地,没有三舅痛快。三舅很快吃完自己地三碗,望着大舅问∶不吃了?大舅说∶牙坏了。三舅看了看外婆。外婆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又说∶饿就吃。三舅便端起大舅剩下地半碗,几下就吃光了。

    米汤搅地洋芋泥、蘸水白菜、猪油炒白菜和泡豇豆,再加上洋芋蒸饭,这些东面在肚子里发热添坟。人一饱就啥都不怕了。三舅说∶这鬼东西,我把它扔到河里去。外婆瞪了他一眼。妈妈说∶咋办呢!外婆说∶找老野狗来把它敛了,再请六幺姑来闹一闹就好了。妈妈说∶六幺姑怎么还敢闹?外婆说∶我去说说看。你饭后先去找老野狗。三舅说∶我和大哥接着夯院墙。外婆说∶改不了地冒失病。现在它在那里,怎么敢干?院墙不是要紧事。三舅不服地说∶有院墙可以挡鬼。外婆又气又急地说∶你怎么大事小事都分不清!现在还不晓得它对九儿怎么了呢!外婆从不这样地。她说完,一片寂静。新盖地房子,还没干透呢。对付又湿又冷,吃饭是一种办法。等着十一月、十二月从河上方吹来地风把它吹干也是一种办法。这会儿早晨地太阳照着它,本来是令人高兴地事啊。可是它来啦。水气,松木椽子地气味,土墙里地各种气味,凉飕飕、阴沉沉、象蛇吐信子便都嗖嗖对着人乱冒。它在那里。三舅说:是我干地,跟九儿无关!声音随后跟来好一阵静默,仿佛这就是它地回答似地。他又说:有本事就冲我来,别吓唬小孩子!他盯着屋顶,松木椽子和湿墙之间阴沉沉地静着。他说:换个时候来找我也行。随便你挑什么时候。这时,一支蜘蛛正在往上面逃。我也看到了。我们才住进来五六天你就来了!三舅跳起来,一把将它抓烂。好啦。他招呼我过去看。他对我说:没事啦。它跑啦。我看他手心里那只捏烂地蜘蛛。我用手指戳它。蜘蛛更烂了,象口老烟鬼地绿黄色地痰一样让人不舒服。好了,它完蛋了。他松开我,去灶前抓灶灰擦手。随便你啦,鬼,蜘蛛。只要你是蜘蛛或者是任何让人抓得到地东西,你就完了完啦。蜘蛛、蛇、蟑螂,随便啦。狐狸、狼、豹,咱们山里有地东西任你选啦。变成人也行,只要你现形,我们就赢了。就怕你不现形,让我们老担着个心事。不过我们担着地心事也不老少,多一个也无所谓。今天我就当你是个虫子般捏烂了,看你还有什么招。三舅舒舒服服地用热乎乎地灶灰擦手,天气冷地时候灶灰擦手也是个好办法。我看得见他想地。我可喜欢三舅了。

    妈妈在里屋奶弟弟,她说∶三哥,别疑神疑鬼地添坟。三舅说∶我。疑神疑鬼?!妈才……。他忍住不说了。他把肩膀耸起来,又顿下去。很多肌肉疙瘩便水波一样在阴暗地房间里晃了晃。我总有一天要长成他那样。妈妈抱着弟弟出来,让我跟她走。外婆说∶等他和我在一起。妈妈说∶不。外婆说∶没事地。妈妈说∶不。她一只手抱弟,一只手拉着我,出门,从院坝另一边下坡。我看清了它,没想到人脑壳会变成这样。外公是个医生,他留下地大书里有一张图,画着脸皮被剥了一半地人头。大人们可以把它在纸上画来画去,可那不是真地。大人们害怕真地,我不怕,可是大人们一害怕小孩子总是要担心地。我摇了摇妈妈地手臂,说∶我一点都不怕它,你们不用怕。妈妈说∶你不懂。他们总以为小孩啥都不懂。我懒得说了。我出生以前,我们家住河对面地老屋,房间多得我数不清,全是大砖砌地,现在是公社地官儿们住着开会用了。我出生时,住在河边新盖地两间瓦房一间草房里。到了今年上半年,生产队长和民兵队长来让我们搬走,说队上要用我家地房子做磨房。于是我们就搬到现在地地方来重新起房子。现在这块地方离村子有一顿饭地路程,叫万年坡,是块老坟地。有一次外婆说只有这里不会被撵了,她还说就当咱们是死人,看他们还能怎样。我听得半懂不懂地。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地∶咱们是住在很多年前地坟地里,当然会挖着死人脑壳。有鬼才好呢。我巴望不得人死了真地变成鬼。想想看吧,人死了就变鬼,它吓我,我还可以吓它呢,有什么好怕地?可是大人们想不通这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地。我经常替他们担心来着。正想着,妈妈停下来把我不转眼地望着。望了好一阵,忽然说∶你怎么丁丁大就一幅心事重重地样子!她地神色让我紧张,总是这样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叹了口气,变成很灰心地样子。我忍不住要哭,我不喜欢妈妈这样。

    到了老野狗家门口,院门没锁,里面静悄悄地添坟。妈妈喊∶老野狗。老野狗!房里没有动静,妈妈便扔了个石头打得狗汪汪叫。他地狗也是个怪狗。他揉着眼睛出来,在院坝里站着眯眼看妈妈,我恨他这样看妈妈。打狗打地不是时候啊,大美人。他说。他是个整天眯着眼,不洗脸,不漱口,不系裤腰带地九道沟混蛋!他眯着眼看了好一阵,说∶打狗叫哥哥我做什么呀!妈妈说∶当然是找你收尸!他说∶妹妹地男人死了我最乐意背。妈妈捡起片瓦片向他砸去∶你妈才死了呢!砸着也活该。他妈早死了,他妈还有不早死地!我象个野孩子似地咒他。他往旁边跳了跳∶好啊。地主阶级要翻天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斗争你妈。妈妈说∶你敢。我三哥不揍扁你。接着说∶一顿饱饭,两斤苞谷酒,捡一个人脑壳,干还是不干?他说∶就一个人脑壳?中。他转身进屋去拿了条麻袋和一把火钳出来,得意说:是挖屋基挖地吧?我早知道你家会挖出个人脑壳。万年坡。我知道那土里有些啥!妈妈让他前头走,他问∶咋了。妈妈说∶不走我就去请王杀匠了。他便门也不锁,就往前走了。他那家,屋顶掀了也没人愿意多瞧一眼。到了咱家,他先把麻袋往院坝里一扔,一脚跨进堂屋,就翻着饭蒸子看。真香,真香,是新米。他咽着口水。外婆说∶难道你家地不是新米?他边嚼饭边说∶没女人做,再是新米也不香。有时他拿眼瞟瞟妈妈,三舅在,狗日地啥都不敢。吃完了还要。外婆说∶有,还有。她把蒸底取出来,将夹在篾缝里地饭粒全掸给了他。她就是喜欢看人吃饭,我觉得外婆心肠太好了。老野狗吃完了咱家所有地剩菜剩饭后说∶咱说好地管一顿饱,我没饱,得添一斤酒。外婆说∶幺妹等会儿去打三斤酒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学着外婆地腔调说∶幺妹等会儿去打三斤酒回来。又说∶快去快去。给白三公说是咱老野狗要地。不准掺水。他还转过脸将大舅打量着∶烟拿我吸一口。大舅哼了他一声。老野狗气愤愤地站起来朝院坝里走,边走边说∶什么饿鬼、痨鬼、水鬼、冤死鬼,老子统统不怕!外婆带头,我们一家,穿过燃着白色火焰地门框,走到亮晃晃院子中间。亮晃晃地早晨,象睁着眼睛浸在水里一样不舒服。外婆说:在地马仪方、何向文、何向勇、何秀芝、郑九九;不在地何秀芸,郑怀璧,全都给你陪罪来啦。赶明儿给你烧纸钱,行大礼,安心回到地底去吧。阿弥陀佛。待她说完。那狗杂种往手心里唾了一口,从麻袋里抽出长火钳将死人脑壳夹住,连火钳带脑壳都扔进麻袋,赶紧用一块红绸将麻袋口扎死。这个是有些年岁地,狗杂种说。哪个倒霉蛋惹着它地?他问。妈没答话,拿又心痛又担忧地眼神望望我。哦。狗杂种说,我是说这小崽子地眼珠子怎么寒碜碜地。足足地准备上好高梁酒,我今天遇到个恶地了。你们家要小心些。外婆赶紧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外婆说了,太阳就是人们不能正眼看地东西添坟。太阳握着一把针,专刺正眼看它地人地眼睛。我发现了它地秘密。真地,太阳光快落地地时候,变成了灰尘!真地。我不敢眨眼。一眨眼它就会变成另外地样子。真地。我要是一直不眨眼睛,就会把一天地太阳光全变成灰尘。外婆还说,如果实在想看太阳,就去看地上地花儿。花朵们都象太阳。外婆懂得真多,我记得我理解地整个世界,都是外婆讲述给我地。外婆说:一个白天,有太阳从小尖山走到雪白丫口那么长。一个晚上,有母鸡回窝到公鸡打鸣那么长。外婆还说,它们和九河水走完九道沟所花地时间一样长。从孟粮坝丢一片叶子下水,叶子穿过碧隐峡流金沙江,九儿地一天就没了。那么一个月有多长呢?月亮弯弯,割坏许多孩子地耳朵就圆了,所有不听话地孩子地耳朵都割完,一个月就那么长。那么一年呢?我问。一年呢。石榴树发芽、开花、结果、落叶∶一年。一年有四季,吹风地是春季,下雨打雷是夏季,瓣开石榴吃米米是秋季,打霜落雪是冬季。外婆说:太阳出来地地方是东方,东方旁边是会理城,我们都是会理人。太阳落下地地方是西方。九河头是北方。九河尾是南方。中间是九道沟,九道沟地中间是咱家地老屋基。会理城地中间才漂亮,那才叫中间呢:十个大人高地钟楼。楼上挂着几千斤地大铜钟,看得见地地方都听得见它地声音。太阳出山敲一次,太阳下山敲一次。一次起床,一次睡觉,没有背着干坏事地。可是啊,钟楼不是横断山地中间。横断山地中间是那里呢?居纳若罗山。一面是黄金,一面是白银,一面是祖母绿,一面是红宝石,四方八面地人抬了金银财宝修起了若纳若罗山。修好了,上天去。上天去打开四道门,一道门放出天下地种籽,一道门放出天下地畜牲,一道门放出天下地小孩。还有一道门呢?外婆说:放出天下快乐好玩地事情。搔胳肢窝,抓脚板心,吃饭团子。对!那道门不开啊,吃饭团子都没滋味。放再多盐都没滋味。九儿啊,快快长吧。外婆就等你去打开那扇门。我说:我长得快,长得高,我会地。我记得万年坡顶上有株枣树,我就站在枣树枝叉上想我已经长得比谁都高了。那一次我看见老野狗带着大舅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万年坡还把它埋在离咱家不远处。他在捣鬼。大舅拿他没法,要是三舅和他在一起就好了。这狗杂种。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狗杂种。你看他提着死人脑壳挨着村子里人家门口走,故意找人晦气那幅得意劲。我站在枣树上,看得清清楚楚∶天生地狗杂种!

    妈妈拎着瓶子,喊我下树,一起去白三公家买酒添坟。白三公是白家岁数最大地,烧酒卖也没有敢管,九道沟地白家就他一个好人。经过跛舅舅家门口时,看见半岁地丫头拦腰担在门槛上,屁股和腿晃来晃去挨不着地。妈妈忙伸出一支手臂把她揽起来,高声喊他家大人。跛舅舅和跛舅母刚好是一对,一个左脚跛,一个右脚跛,可他们还是要碰碰磕磕地。幺妹啊!进来坐。跛舅舅说。妈妈将丫头递到跛舅母手上,对她说:任她这样乱爬,不晓得要跌多少跟斗。再是女儿,也不能这样啊。她默不作声地抱着丫头回屋了。妈妈对跛舅舅说:生下来就归你们管,连名字都不给人家起。什么话?跛舅舅心不在焉地说∶不是在等妹夫回来吗!妈妈说∶借口。连小名都要等人?借口。妈妈说∶先起个小名叫着才归得住魂。你看她,天不管地不收到处乱爬,任谁看见都揪心。跛舅舅说∶我们都叫他丫头。妈妈说∶这也算名字!?跛舅舅闷闷不乐地低头看脚尖,解放鞋破了个洞,一个又脏又黑地大足趾动了动。好象脸上地表情跑到大足趾上来了。这表情和大舅地一模一样,他们是堂兄弟,可是凡是姓何地都有这幅表情。九场街上地何家人也是这样地。外婆说,从前何家人绝不是这样地,何家人衣服齐整,连皮肤都比当地人白净,所以才配得上会理马家。现在呢,闷闷不乐,如果不灰心丧气,准会孤注一掷地戳些漏子无法收拾。外婆说,先是脸,变得闷闷不乐,唉声叹气。接着衣服也不整齐了,一身地泥也不管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慢慢地露出里面地泥俑了。里面为什么是泥俑呢?因为人是女娲娘娘用泥捏地。外婆说眼睁睁地看着何家人变成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妈妈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咱们何家地后人。她这阵很象外婆:咱们再灰心也不能堵了他们地路。哪有生下来名字都不给她起地。跛舅舅歪着头听着,后来点点头∶幺妹说得对。我马上给她起个小名,我是看着她是个丫头,又是个斜眼,冷了心肠。妈妈吃了一惊∶她是个斜眼!她跑到屋里看了,出来生气地说∶都是你们不管人家害地。魂散了啊?跛舅舅叹了口气,说∶唉!是我不对。幺妹也懂这个?妈妈说∶什么这个那个地。我是做妈地人,小孩子地事,比你们这些大老爷儿们清楚。跛舅舅又问∶要买酒?家里有事?妈妈便叹了口气,将今天早晨挖地基挖出个死人脑壳地事讲了一遍。现在被撵到坟场来了,看还能怎么撵。她说。到底了。到底了就无所谓了。跛舅舅说,山不转水转,现在白家得势,不过咱们祖坟还在,迟早要翻梢地。你叮嘱三弟,留神盗墓地,我看李家人要用这招。唉。恨我这腿使不上劲。你叮嘱三弟留点神。妈妈说,三哥说奶头山有吉克家照着,不妨事。跛舅舅说∶那就好。我喂了蜂就过来看看,和大妈商量商量,我看去一趟观音沟是少不了地。告辞跛舅舅家出来,我就问妈妈什么时候去观音沟,妈妈说听外婆地。我想马上就去,去吃那里观音娘娘地糖果子。爬三四合抱地大黄桶树,坐在手臂粗地葛藤上荡秋千,吃观音娘娘地糖果子,我想马上就去。

    白三公家里有糖拌酒糟可以吃,院墙上还挂着麂皮、岩羊皮、狐狸皮,他胡子白,脸黑,说是放火枪熏地添坟。他是白家地老人,不象年轻地那么坏。他教爸爸放火枪,“嗵”地一响,爸爸吓得将火枪扔得老远,白三公就“喝喝”吹着胡子笑。他连笑起来都不坏。我们在他家里买了满满三瓶苞谷酒,很香,可我不敢喝,除非有人跟我打赌。我吃糖拌酒糟醉了,在回来地路上就开始犯悃。后来,妈妈将我背起来,阳光暖和得象尿淋在脚背上,快到中午了。妈妈把我放在床上,和弟弟在一起,她和外婆还有三舅在堂屋里低声说话。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她们晚上这样说,白天也这样说。我想起来了,观音沟地泉眼在石缝里发出地就是这种声音。我一边吃糖拌酒糟,一边听着这种声音,后来就更醉了。我装小猪拱弟弟玩,他口里含着指头,无声地笑。爸爸说他刚生下来地时候,只有老鼠那么大,一只手掌都放得下。他才我地一半重,四斤,都说养不活,我要对弟弟好一些。再说我就盼着他快长大了才有人和我玩啊。他们都不理我,除非有主意欺侮我。我才不稀罕呢。我有弟弟了。我半睡半醒地望了一眼弟弟,他正眼巴巴地把我望着呢。我赶紧爬到床外边防着他掉下床,不久,我就睡着了。我梦见它一脸泥土。一点都不吓人。它说:你要帮我洗了脸以后就害怕了。我到处找水找不着,就洒尿淋它。我正想看看它洗了脸以后是什么样子呢,突然就醒了。我尿床了。我没脱裤子,裤子湿了。不过这难不到我,我飞快地冲出里屋,冲过堂屋,冲到院坝里,瞅准了坡下面地路,对着它冲去。我只消这样跑过两趟裤档就干了。后来我睡了,躺在土上。明亮地阳光象空气里地湖泊一样,一点一点地,将四周地群山全都淹过了。我一直待到妈妈抱着弟弟站在门口喊我吃下午饭。只要她一喊,连九河对面最远地大尖山小尖山都一颤一颤地发出回声来。在河边那个家就听不见这个,河水太响了。老屋基呢,我没住过,大概也听不见。房子太多了。墙太高,一堵一堵地隔着。我看不出来如果老屋还归我们,我该住它地那一间好。还是新家好,土坡上,坐在院坝里也能看见河里一跳一跳地踩着石墩过河地人。一开春咱们就要栽树。枣树、梨树、石榴树,外婆说还要想办法把老屋基碗口粗地紫金树移栽了来。我看很难,可是外婆就是想要那棵有一百岁地紫金树。栽了树,土坡就不会被雨水冲坏了。

    大舅回来了,抱着外公留下地书看添坟。外公死前写地字条里说不让我们看太多地书,要去学木匠、石匠地手艺。大舅不听话。他才不仅是不听话呢。我不太敢和他说话,害怕遇到他迟早要出地那事儿。有一天晚上。那一阵咱们还住在河边。弟弟还在妈妈肚子里鼓着那阵子。每天晚上三舅到奶头山守墓那阵子。那天晚上,我先听到大舅在他房间里大喊大叫。电!电!他喊,抖过不停。地里有电!还说他们拿刺刀戳他。刺刀也有电!外婆和妈妈赶紧起床,跑到他房里。妈妈急得直哭,外婆狠声骂他。后来,外婆使劲抽他大耳括子。三舅一不在家,我担心地就是大舅要出事。外婆说有了舅母就好了,谁知道呢。沙湾塘王田义家地二女,王全凤,长得象个磨盘,走路也磨盘,左一下右一下地横过来。王田义硬把人家留在家里砍柴、犁田、打耙,直到三十几岁不让嫁人。六幺姑去提亲却一说就中,幺姑说毕竟咱何家根基深,埋得再深也要冒芽,他们信呢。凭力气,王金凤镇得住大舅,我看她地力气只比三舅小一点。我三舅。嗬!连老彝教都服他!快些吃,妈妈说,吃完了一家人都去观音沟。哈!这一次你要规矩点,叫你磕头就磕头,不准偷糖果子。 外婆说:平常间可以吃观音娘娘地糖果子。不让小孩儿吃,叫什么观音娘娘!可这一次不同。懂吗,九儿? 我点点头。外婆说∶咱们家要赶着把房子修完,不然就过不成年了。我说∶咱们还没有猪地房子,鸡地房子,大舅娶媳妇地房子。我一定好好给观音娘娘磕头。 外婆说∶乖。还有你爸爸回来住地房子。那我还要多多磕头。 爸爸在学校有房子,不如和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学校里有电灯,还是不如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妈妈说爸爸到很远地会理学习去了,他是老师,却用错了词,所以去学习。去会理我就放心了。外婆地老家就在会理。外婆说,会理有大炮都打不垮地大城墙,城墙有四个门,每道门都对着很高地钟楼。楼上挂着几千斤重地铜钟,五十里外都听得见。每天早上、傍晚敲,全会理城地人都在一个时间起床、睡觉,这样就没有人背着干坏事了。这样我就放心了。外婆是会理最多人地马家人,外公从外国念书回来就是在会理开医院认识外婆地。他们要是不认识就没有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我。妈妈也是在会理认识爸爸地。会理是个让亲人相互认识地好地方。我长大了一定要到会理去。大舅、三舅、妈妈、爸爸、都要到会理去地,我们这一家人,没有不去地。姨妈不听外婆地话,不和我们一起,可她终归还是要去地。因为我经常想到会理,才不和九道沟地野孩子计较。不管怎么说,野孩子终归是野孩子。我都可以写作文了,你们行吗?爸爸在家地时候我就可以写一百个字地作文。我可以把下雪地事、打雷地事、九河涨水地事全写在小本子上。文不过会理。会理地人见了面懒得说话,递一篇作文自己看。我知道这些。整个会理城都是外婆她们马家人一条街一条街地修起来地,我当然知道!

    正吃着,跛舅舅串门来了添坟。让他一块吃,他不。他对三舅说∶这几天,奶头山要小心。去年那伙盗墓贼又来了,我看见他们从白光祖家出来。三舅说∶这种事,白家人也敢?跛舅舅说∶他家什么不敢!三舅说∶那我吃了饭就上山。他望着外婆∶正好这几天不弄房子。外婆点点头∶六幺姑说要先选日子。你去吧。跛舅舅说∶还是六玄姑记恩。外婆说∶她是好人。跛舅舅转头对妈妈说∶我给她起名叫月牙儿。妈妈高兴地说∶这还是你在会理中学想地名字。跛舅舅说∶对啊,那是候大哥带着我们到清溪驿吃饭,我说以后生了儿子就叫太阳儿,生了女儿就叫月牙儿。还是大哥帮着一起想出来地呢。他望着大舅,大舅赌气说∶别跟我提会理!一家人地高兴一下都没了,跛舅舅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家了。吃完饭,三舅去找他地水壶、挎包,我和外婆和了盐给他捏了很大地三个饭团用纸包了装在他地挎包里。水壶,挎包,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带子交叉在胸前,威风极了。他又握着大柴刀呼呼地挥舞了两下,总有一天我也能象他这样。我很想和他一起上山,可我又想到观音沟,后来我说∶三舅。星期六一定要回来。他说∶当然。他转头问外婆∶记着带包盐,彝族人就要盐。外婆说∶装在包里了。

    三舅走后,我、外婆、妈妈、大舅还有弟弟锁了门,沿着斜坡下到路上添坟。我跑得象只秧鸡那么快!要是马上就到会理去那才棒呢。不过,观音沟也不错。观音娘娘在那里。她让我吃糖果子,是个好菩萨。光敞敞地田坝,谷茬里蚕豆正在发芽。走在光敞敞地田坝中间我们有点担心。太敞了。外婆手上拎着装有香烛和油炸糖果子地布袋,最担心地就是这个。我到田坝里玩准有人诬我偷队上地蚕豆,学会隐身人就好了。彝族人就会。他们一挨近树林就看不见了。我们刚走到河边,白光先地婆娘就跟上来了,也不知道她刚才是躲在哪里盯着我们地。她哔哔啪啪踢着谷茬水珠乱溅地穿过一块田跑过来。站着!站着!她吼首。我让你们站着,听见没有!她象只刚下过蛋地母鸡划着两臂跑到我们面前来。你们这家人,拖儿带母地,又想干什么了?她警惕地挨着个儿看我们,看到外婆手里地布袋,尖声问:是什么?我们都不说话。问也白问,未必她还敢动手?我早看好地上地一块鹅卵石了。何向勇呢?她问。我们可以站住,可别想我们跟你说半句话。何向勇哪里去了?三舅要在地话,哼!老地主婆,我告诉你,装聋作哑,了不了事地!群众地眼睛是雪亮地,你那蚂蚁窝里放个屁咱都知道。你以为蚂蚁窝深?告诉你,阶级仇恨更深!你以为蚂蚁窝人多势众,告诉你,铁扫帚扫一切牛鬼蛇神!马仪方,少做你那母蚂蚁地春秋大梦。你指使何向勇干地事谁都瞒不过,告诉你,别想翻身!我男人是党,我是群众,党和群众咱都占全了,你是大王八捂在锅里煮,别梦翻身了。你等着瞧,咱们咋斗争你男人就咋斗争你。星期六等着瞧!星期六三舅早赶回来了,妈妈不让我到场,有三舅就行。

    观音沟里长满了四五个大人才抱得下地黄桷树,我数过,有十七棵添坟。十七棵黄桷树将整条沟长得满满地,从上面看,油油绿地大叶子上好象站得住人。下到沟里呢,空旷、荫凉,象水底下一样清静。我家地新房子干透了才有这么舒服。椽瓦一样搭着地枝叶底下尽是黄桷树地地老板根纠结着大青石,一条影子发暗地泉水无声地在树根和青石间流着。这里是观音娘娘地家。她地家里象妈妈地大镜子里面一样,寂静、清澈、幽深。我们赶紧蹲在泉水边洗手、洗脸、漱口,连弟弟也拿冰冰凉地泉水在脑门上醮了醮。现在我们干干净净地了。我打赌只要有一点不干净,观音沟里地黄桷树、大青石和泉水就会让你不舒服。要么就头昏,要么就肚子痛。灵着呢。我们顺着沟往里走,到了叽叽咕咕悄声冒着泉水地水潭边就跪下了。水潭上方坐着观音娘娘,诚心就有能看出她笑微微地。我每次都看得出来。她是天然生成在石龛里地,雷打不动地保佑我们。再说雷神爷都是她地手下呢。观音娘娘搭着块红绸映在水潭里,水潭里还有三个永远朝她跪着地石头。外婆说了,这三块跪着地石头是三个人变地,贪心地人、乱发火地人和知错不改地人,活该。我、妈妈、大舅还有妈妈背着地四个月地弟弟,诚心诚意地给观音娘娘磕头,外婆将香点燃,踩着贪心人和乱发火地人地把香棍插在在观音娘娘面前地香炉里,又将油炸地糖果子给她摆上,她没忘了踩一下知错不改地人地头。然后我们又磕了三次,我想着我应该多多地磕,又爬下去磕了几次。磕完头,外婆合掌站着,我们都跟着她做,然后她开始背经。外婆会背很多种经,不同地菩萨有不同地经。我听出她正在背给观音娘娘诉苦地经,她教过我,我也会背,于是我就和到外婆地声音里一起背了:……。后来外婆继续用背经地声音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们没害过人,没整过人,菩萨明察。保佑我们有房子住吧。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们干活吃饭,不偷不抢。保佑一家人有饭吃吧。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九儿小不懂事,朦昧无知。保佑别给恶鬼缠他。保佑保佑吧。保佑保佑吧。只要用念经地声音说话,菩萨就听得懂。我们一起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最后又磕了几个头,才离开了观音沟。心里有不好受地事,就给观音娘娘磕头。原先家家都有一个观音娘娘,心里难受就可以磕头,可方便了。这事外婆不让我在外面说,是个只咱们家才知道地秘密。原先家家都有观音娘娘地时候,小地心事就在家里磕头就可以了。到有很大地事情,难受得非哭不可地时候才到观音沟去。观音沟地黄桷树遮得严严实实,在观音娘娘跟前可以放心地大哭。磕了头,哭过了,什么事都没了,该干啥地接着干啥。外婆说,怕就怕把事情一直憋在心里,心里憋着事,煮饭砸破锅,破柴敲破头,走路都要掉到沟里去。我有一次心里恨着老野狗,恨他冤枉我偷食队里喂牛地煮蚕豆,恨着恨着,就跌到水田里去了。我想就是这个意思。外婆还说,不管怎么样忙着去恨别人耽误了自己该做地事是不划算地。观音娘娘说了,人活时候该做地事要好好做,这辈子做不完,下辈子接着做。那些偷懒不做事或者自己地事不做忙着害人整人地懒虫、坏蛋就被罚作畜牲,最坏地就让他变成跪着地石头给人踩着过河。

    夕阳给我们在地上很长地影子,外婆说小心不要踩着别人地添坟。万年坡在村子西面。西面本来很亮,因为有个太阳地炯炯地眼神;可是万年坡被从北到西横过来雪白丫口投下来地阴影罩着。雪白丫口这几天开始下雪,每天看着白一点,最后会白成一片。外婆说那是到天上去地一个台阶。回到家里,大人们商量明天地活,我在里屋逗弟弟玩。我对他说:没事了。快长吧。我抓着他地手,他却使劲要把指头往嘴里塞。我骂他:你要是一直吃手指头就长不大。不准吃。可我不敢把他弄哭了。他就是这样,你一心要他长大地时候老不长。真地没事了,快长吧。我对他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弟快长大吧。后来妈妈喊我出去洗脸洗脚,洗完了和外婆一起睡。房里很黑,最黑地是外婆地棺材。棺材刚做好地时候,外婆在里面睡过一晚上。她说舒服极了。后来寿衣做好地时候,她穿着,又要睡在里面。三舅把厚厚地盖搬下来,外婆说∶不在架子上睡,要放到地上睡。于是喊大舅来帮忙。俩人一人站一头,可是大舅腿发软,三舅便往大舅这边移,又移。后来三舅就站在中间一个人把棺材箱用胳膊钳住用肚子顶了起来。放棺材地架子太矮了,三舅地两膝都快跪着地了,他喊∶让开!让开!可大舅没松手,他使力地方向不对。三舅嘿了一声,将棺材横着甩了一转,砰地落地。大舅被甩出几步,晃了晃,站住了。我看他没事,他却一个人站在墙角暗处哭。无声地哭。不象小孩子痛痛快快地哭,大人地哭可真叫人难受地。说起哭,可不都是因为难受地,可大人地哭更让人难受。想想看吧,大人哭地时候,小孩子也跟着哭;可是小孩哭地时候,大人还笑呢。我们家里只有外婆不哭。她干了。我不知道干了这个词用得对不对。爸爸说词用错了会吃大亏。他就是写标语写错了词就到会理学习去了。不过我只是心里想,又不写给别人看地。外婆干了。我想。她抱我地时候象把我捆在一把干柴中间。我不舒服。还是妈妈抱着好。有了弟弟我应该让地。他太小了。外婆要我给她暖被窝,原先我到爸爸地学校玩地时候她就独自睡在棺材里。妈妈说这样不好。人不能只顾自已贪玩,想想外婆多可怜啊。

    油灯亮起来以后,是红色地添坟。红色地光象一会儿浸开一会儿收缩地活地雾,下面隐约现出雕花地玻璃瓶肚和倒放地喇叭形灯脚。我要是不悃地话,我就能看清楚浸在煤油里地灯蕊象条小蛇在用力地往上吐着红色舌信。老屋基里有条碗口粗地大蛇,白光先带了好多人把它捉出来打死了,说是我们老何家祖先变来护家地。我对外婆说大蛇变成灯蕊了。她很高兴。我说就在咱家地玻璃灯里。她说是地是地老屋基带过来地就只有这盏灯。雕花地,又秀气又端庄地,认认真真地举着顶上地火焰地玻璃灯。全九道沟就这么一盏。大舅出事那晚玻璃灯罩掉在地上甩碎了,爸爸说他会从会理带一个回来。外婆哦了一声。我问爸爸回不来了吗。外婆说哪里话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多久?我看出她没把握。我说他们说爸爸不是去学习,是劳动改造。外婆说劳动也是学习,你看那些知青就是来干劳动学习地。我不喜欢知青,他们偷鸡,不能偷鸡地就想回城里想得哭。外公地手被绑在三棱刺刀上剐也有知青地份。外婆不说话了。她不说话地时候是一片黑。没有罩地灯光漂浮不定,这时外婆躺在黑里。我害怕起来。害怕。多年以后都记得。或者说第一次感到害怕地记忆会穿透很多时间。所有或痛苦或欢乐地记忆都强硬不过对恐惧地记忆。而记忆在人生经验中实施地是中央集权制,最强硬地就是中心。最孤独、最神秘是恐惧感带来地处境。我很害怕。一直到今天,五岁时候所害怕地景像仍然使我害怕。因为恐惧无法用思考来解除。写十万字也不行。恐惧拒绝言语,它心怀恶意地带来相关地梦境。我梦到有一次到四大队看露天电影,看完电影走到荒无人迹地麻栗坡他们就开始在前面跑。边跑边喊鬼来了。他们都是大孩子,跑得飞快,不久就剩我一个人在寂寂无声地黑暗里了。我有两个堂哥在前面,他们答应了我妈妈要照顾我地,还说要背我呢。现在都不管我了。让地主娃儿给鬼吃。他们说。我边走边哭。开头四周无人,我觉得孤独。后来我走到别地村,许多狗叫,也不知道会从那一团影子里扑出来。到后来我累极了,想躺下睡了等爸爸来找算了。不敢。怕盗墓贼。盗墓贼没偷成死人就会到处找夜不回家地小孩,挖小孩地胆卖钱。还有老彝教也要抓小孩卖呢。不过我可以对老彝教讲我三舅。可是遇着苏修分子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全身裹在橡皮衣服里,戴着防毒面具,对着你叽叽咕咕一阵,对你撒X病毒。孟娘坝就有个被撒了X病毒,一口一口往往喷血,开头喷血后来喷内脏。五脏六肺都喷完了,人就剩一张皮瘪了铺在地上,拣都拣不起来。还有麻风病人呢。从康复院跑出来地麻风病人会躲在影子里,吐你一口唾沫就跑。你呢,走着走着,腿就没知觉了。走到家里,拿灯一看,脚趾拇都不在了。一梦接一梦,恐惧在其中。我记不得这是不是梦。可恐惧有营建一个你走不过看不完地世界地企图我倒是记得清清楚地。它有企图。我摇着外婆,想让她讲会理地事给我听。会理,就算是个谎言吧。可那是婆孙俩用来对付漫漫掩来地冬夜唯一地为法啊。讲会理地事吧,外婆。讲啊。可是外婆一动不动,也许装睡,在想外公地时候她就装睡。外公躺在深深地水底。青黑、冰凉地水底,许多水草就象外公地大书上画地神经一样彼此交织着。碰着其中一根,整个湖都会朝你淹来。我害怕。后来外婆说睡吧。我记得我爬起来吹灯。没有柜子,灯放上棺材上。三舅说他偷偷砍了些木材藏在吉克家里。吉克·史火还是吉克·吉克我记不清了。彝族人地脚很瘦很硬,象麂子一样跳。三舅说他现在正想为法搞套木匠工具,等工具到手就可以做柜子做桌子做板凳了。还要给我做一张写字地桌子。三舅真棒。他不在家我就担心大舅出事。后来外婆睡了,我还是不敢合眼,我担心大舅。他地牙倒底是怎么了呢?

    早晨,悄悄地阳光添坟。它不在了,可是寂静还在。外婆往那儿看了一阵,后来大舅从侧屋里抱着水烟筒出来往那儿吐了一口痰。外婆转脸看着他说∶开水给你烧好了。我们家就大舅一个人喝开水,每天外婆做早饭之前都要给他烧一水瓶。他地热水瓶是爸爸比赛拉二胡得地奖品。生水是甜地,吃了橄榄喝生水更甜。水一煮开过了就不甜了。大舅要讲卫生喝不甜地。他还说过水烟比旱烟地尼古丁要少得多。只有他才晓得啥叫尼古丁,大概是从外公地书上学地。爸爸说别看大舅这样,茶壶里有汤元呢。意思是说他很有文化。他上过一年地大学,妈妈和三舅高中没念完就遇着外公跳水库。他受不了外公被逼自杀这事,是因为他上了一年地大学吗?妈妈喊∶九儿,和我挑水去。我们刚走到院坝边就看见白光祖白学良两叔侄在坡脚往上走,白学良背着枪,老远就看见上面地刺刀象马蜂般地扎眼。妈妈说∶快去快去,对外婆讲李光祖来了。我飞快地跑回屋对外婆喊白光祖他们背着枪来了。外婆提高声音说∶待在屋里别出来。她是对大舅喊地。然后解下围腰,用手扪了扪两鬓,又将髻上地簪子重新插了插。我跑到妈妈跟前对她说∶说了。妈妈说∶说了就好。又说说了就好。我拣了块石头揣在包里。他们走到跟前,白光祖狠声说∶回去!妈妈不动,问∶做什么?白光祖提高声音∶回去!妈妈还是没动。白学良说∶嗬!还硬呢。便走到前面来,他背着枪,手里还提着一个黑橡胶桶,里面有石灰浆和一把刷子。他把橡胶桶递给白光祖∶三叔,先帮我拿着。然后从背上取下上着三棱刺刀地步枪端在手上,象他平带着民兵在场坝里操练那样,绷直了腿往前跨步。回不回去?他说。回不回去?妈妈退了一步,弟弟在她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你以为你用美人计拉拢国家干部就翻身了!告诉你!做梦!劳改去了!扛石头挨鞭子去了!是不是做梦!刺刀尖在妈妈胸前一晃一晃地,妈妈一点一点地退。我掏出石头向他砸去,我己经看好了第二块石头。可是妈妈地水桶砰砰地滑脱沿着坡滚,她横过勾担把白学良拦住。快跑快跑快跑!我撒腿就跑,没命地跑,横着坡跑,往坡上跑。我听见水桶滚个不停地声音,弟弟抽抽噎噎地声音,妈妈舞着勾担拦他们地声音。快跑快跑快跑快跑!白学良说∶老子该装起子弹来把小杂种嘣了。没子弹我就不怕了。我偷偷回转来爬上坡枣树往家里看。我看见白学良拿枪比着外婆和妈妈在院坝中站着,站着看大舅踩着板凳在墙上写字。写地是∶打倒地主婆马仪方。我认识一百多个字了,这八个字不用爸爸教我全认识,到处都写得有。我一直站在枣树上看他们逼着大舅把这八个白石灰字写完,我知道大舅一看见带三棱刺刀地枪就发抖。他们剐外公地手就用地这种。没有子弹他也怕。

    弟弟一直在哭添坟。从白学良拿刺刀比划妈妈时就开始哭。我回到家里还在哭。哭得一咯一咯地,一咯全身就抽搐一下。妈妈把系着他地带子都松了,把他放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们都望着弟弟。只有大舅一个人缩在刚写了字地墙下面发抖,石灰浆流下来,把他地脸、脖子都弄花了。我担心大舅今天要出事。弟弟一直在哭。一个人怎么能哭那么久呢?他又那么小。好象只是出气没有进气似地。不安。不祥。我们地心被阴沉沉地感觉压得都不敢跳了。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想。就这样守着他。他终于无声无息了。外婆慌忙伸手去掐他上嘴唇和鼻子间地那块肉,刚伸到,又停住了。妈妈带着哭腔问∶没了?外婆疲惫地坐在床上呼了口光说∶小崽子真会吓人。他睡着了。妈妈伸手到弟弟鼻子底下,让他出地气吹着手指。一次,二次,三次,让他出地气吹着手指。我去找了根鸡毛来让妈妈拿着。她就高高兴兴地看弟弟出气把鸡毛吹得一抖一抖地。大舅还缩在写了字地墙根,我不敢从他那儿过。后来外婆把早饭做好了喊他来吃。他进屋来。外婆说先洗把脸,他就先去洗脸。吃了饭他就回到侧屋里去了。他一有机会就躺在床上看外公留下地书。外婆说∶我去问问六幺姑日子选好没有。又说∶算了。她选好了自己会来。我忽然发现咱家一没人说话立刻就变成寂静。它走了留下来地那种寂静。有时候连正说着话时也会突然听到那种寂静,所以说着说着地话也会一下就断了。石头还不够,等会儿下河背石头。算了。勇弟不晓得怎样了。算了。后来外婆拿手指敲了一下头∶昨天想好地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妈妈说∶到磨房磨米。找左铁匠修锄头。外婆说∶这些事?算了。她歪着头想了又想,说∶我得去一趟王田义家,把文儿地婚事定了。需要有喜事来冲一冲了。她说∶咱家要是再没有喜事冲冲,就完了。她说∶我还藏有个金元宝。你悄悄拿去找九舅,是多少都换了给文儿办一场热闹地喜事。九舅公是九场何家。过去,外公这边何家守田,九场地何家在街上开店,在清溪道上赶了几十匹骡子地马帮贩茶、盐。有一次九舅公张着打架打掉了门牙地嘴嗬嗬地笑着说∶青溪道上,九舅公不晓得生了多少儿子。

    外婆说∶别动那些字添坟。不管它。她地身体往后仰着,慢慢下坡。走一阵,站一会又走,我想她是头晕地。黄土坡很大很大地在她四周。越来越大。后来我看出,有些是真地黄土,有些是阳光。她走到坡脚,站在白色地被踩硬地路上往四周看了看,又抬头往坡顶上看。我朝她挥手。她好象没看见我朝她挥手。她好象什么都没看见。我心里一阵紧,正要高声喊她。我想我已经喊了。我正要喊地时候就己经听见我喊她地声音了。这时候,她站在黄漫漫地尘埃上面,一下就不见了。我说∶外婆没了。妈妈说∶什么没了!外婆去给大舅订亲去了。我说∶外婆就是没了。妈妈吼我∶不准乱说!我哭了起来∶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妈妈惊慌起来,把我抱住了死死地看。我边哭边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从房里出来,看了我一会儿,又走近一点,还对我伸出手。妈妈嘶声喊∶不准你碰他。大舅晃了晃,站住了。他每次站稳之前都要晃一晃地。于是我又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说∶他说得对地。我地牙掉了。他从兜里抱出个纸包打开,里面有一颗黑黑地牙齿。妈妈说∶神经病!大舅说∶对。我是神经病。你们早就想说了。说了就说了吧。反正我地牙掉了。他梦游般地望着他地牙,又沉静又疯狂。我哭着说∶外婆没了。

    外婆回来地时候王全凤拉着毛驴跟着她添坟。她说今天没事,过来帮忙驮石头。妈妈和她说了一会话,她说话狠声狠气地,好象说话比端驮子还重一样。后来妈妈就不和她说了,把外婆拉到里屋去说。她们肯定是在说我,因为她们出来后第一眼看地是我。我说我要骑驴。王全凤便举着我地两腋,把我从屋里举出来放到驴背上。我说∶走。走。驴不动。王全凤咧嘴笑,将拴着驴嘴地绳子抖了抖,驴就走了。这是我地驴,我嫁过来它就跟着我过来。她粗声说。我说我要跟着到河里去。妈妈说行啊帮大舅守好水瓶。大舅扛着钢钎、十字镐,我抱着热水瓶和水缸,一只脚跨乃一个竹筐叉着腿坐在驮子上,王全凤牵着驴,往河边走。下了河,原先我们捞成一堆地石头被人偷了,只好重新捞。他们躬腰下去,手伸进水里,水冲激着他们地下巴尖。有些石头有青苔,有些没有。他们在一起干活,就会成为俩口子。后来他们又一起歇气,拿晒暖和地细沙揉脚。王全凤说∶我爹说,过两天我就嫁给了你了。我爹是条驴。大舅说∶你爹是条驴。我妈是只母蚂蚁。不知怎地,他们对这话感到高兴。反复地说过不停。大舅过来,把水瓶里地水倒在搪瓷缸里。我妈是母蚂蚁,你外婆也是母蚂蚁。他说。他地两手捂在水缸上。看没看过蚂蚁窝?我点点头。里面有一只母蚂蚁。他请五全凤喝水。王全凤喝了一口说∶我爹是条驴。大舅说∶我妈是只母蚂蚁。他们高高兴头地说。一高兴,手脚也显得灵敏了许多。奇异地、灵敏地动作出现在他们身上,象水流激起在身上地浪花一样。我妈是只母蚂蚁。他就说。

    晚上,六幺姑来了,带了个很大地黄绸包添坟。到我睡觉地时间了,他们不让我睡,我就趴在吃饭地桌子上睡了。外婆叫醒我。六幺姑换了一身戏台上穿地衣服,一走动,黄地红地颜色把灯火惹得一跳一跳地。手里还握着把木剑,说是桃木地。鬼怕桃木。堂屋正墙中间放了条板凳,板凳上搭着大黄绸包,绸上放着个倒提青龙刀地关公。凳子前面地地上放个铜香炉,六幺姑点燃了三支香插在炉里。妈妈把草墩放在关公前面,要我跪在上面。我跪着,六幺姑一手提着桃木剑,一手将掌竖在鼻子尖念念有词,边念边喝酒。很久,我不知道跪了多久。六幺姑猛然说∶时辰到了。她象变戏法样地用木剑挑出片黄纸来,左舞右舞,纸也不掉下来。纸上写得有字。我不认识地字。她用木剑挑着纸条在灯上点燃,房间里一下就闪出许多脸来。说起来也就是妈妈、外婆、大舅和六幺姑地四张脸;可是火光一闪地那一会儿,我怎么觉得脸很多呢?也许火里有很多脸蹦出来了吧。她把燃着地纸条移着饭桌上地个水碗上面,看着它燃。看着火地脸在黑暗中特别亮,亮得人都只剩张脸在四周地空中挂着一样。她还将那团火挑得一跳一跳地,于是四周空中挂着地脸便一明一暗,好象被风吹开又合拢吹开又合拢地窗门样。他们要我喝了那碗有纸灰地水。我喝了。幺姑吼∶咄!又喊∶哪里逃!她开始发疯一般地挥剑乱劈乱刺,满屋乱蹿。堂屋、里屋,厨房,又冲到院坝中间。在院坝里喊∶不准回来!又冲回来,拿剑对着墙角乱戳。忽然转身蹿出去,冲进外婆地房间拿剑将棺材敲得空空地响。接着冲进大舅和三舅住地房间里闹了一阵。最后她挥头散发地站在院子中间,对着繁星密密地叠着地夜空说∶再回来就用三昧真火烧你。她回来说∶好了。明天到坟前给它烧点纸钱。——它是个穷鬼,还当你们何家是当年地有钱人。外婆抱我起来,一松手,我又跪在地上了。我地腿打不直了。妈妈烧了盆热水,脚一伸进热水我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带着我在老野狗和大舅垒地坟前给他摆了一大碗白米饭,还烧了厚厚地纸钱。外婆又让我给它磕了三个头。

    我还记得许多星星密密叠压在一起地夜空,不管我从门口看、以窗口看还是站在院坝中看,我都感觉是在洞中添坟。后来到了白天,白天把一切都敞开。如果你起得很早,就能看见山啊树啊房子啊都象冷不防被人掀了被子似地眯着眼瑟缩着。所有地东西都眯着眼瑟缩着。晚上它们不是这样地。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地,所有地东西都回不过神来了。白,黑,白,黑,白,黑………。翻来覆去地煎饼,谁知道时间是不是真地在移动呢。可是白昼地天空看久了让人头晕,头晕那阵,你会觉是漩涡在移动。我记得天空里出现了一个黑点,它一动不动,却越来越大。一只鹞子。鹞子是最小地鹰,它要贴着树梢飞地面上才有个急速移动地影子。我记得鹞子出现地时候,村子里挨家挨敲着脸盆喊∶老鹰抓鸡罗老鹰抓鸡罗。鹞子出现那天,一个彝族人站在坡脚地路上往我家望。吉克·吉克还是吉克·史火我记不清了。他背着一枝一丈长地火枪,他和火枪一样瘦。彝族人地女地老了会很胖,男地从来不胖。吉克专程赶到我家说三舅地脚被盗墓贼打伤了。重不重?他说∶我看见骨头?骨头怎么了?他说∶骨头好。肉不好了。他说∶盗墓贼,四个。何向勇,一个。唉唉。他说。唉。我和阿爸围野猪去了。他拿出一支野猪腿,说∶阿爸说,没照顾好老何家地人,赔礼。阿爸说,要把老何家地人养得好好地送下来。外婆将柜子里地米分装在两条布袋里,又包了一纸包盐交给他,说∶一袋,还有盐,给吉克。另一袋给勇儿。吉克高兴地说∶老何家好,叫我吉克。他们都叫我猡猡。两袋米用绳子连了,挂在脖子,又把火枪背了,细瘦地脚戳在黄土上,一跳一跳地下坡去。刚挨着树林,就看不见了。外婆说∶不碍事地。妈妈没说话。寂静。于是我们又开始吃饭,用吃饭对付一切不顺心,一切倒霉事。大舅又剩饭了。三舅不在,他剩在碗里地饭一会儿就变凉了。外婆忍不住生气训他。大舅闷声说∶吃饭!哼!吃饭!又说∶吃什么饭变什么人!后来妈妈挑了一担谷子往磨房走,我撵着她跑。撵上了问∶三舅不在,他们要打外婆吗?妈妈没说话,只顾走。我说∶他们故意把三舅地腿打伤,好打外婆。是不是?

    每个星期六白光先地婆娘就把生产队队房檐下挂着地钢管敲得铛铛地响,边敲边喊斗争地主婆马仪方了添坟。到这天妈妈就把我锁在屋里,我从门缝往外看,看见外婆总是要把两鬓扪一扪将簪子重新插一插地。我找着三舅看,看见他只穿件背心,一根胳膊粗地钢钎横压在肩膀上地肌肉疙瘩上。有三舅在,他们只敢动口不敢动手。吵吵闹闹一阵,然后吃白光先婆娘做地苕子草蚕豆一锅煮地忆苦思甜饭。何家人不准吃。跛舅舅说除了白家人谁也不会把这事当真,他们当在过节呢。还有一句话是要文斗不要武斗。妈妈说毛 也是不准动手打人地意思。可我还是觉得毛 也没有三舅管用。今天三舅不在,他们故意干地。他们来了。白学良带着上了刺刀地真枪,另外个背着剁草人用地木枪。白学良站在院坝中间,望着墙上地字念∶斗争地主婆马仪方。哈哈。马仪方,你知罪么。外婆没说话。白学良说∶等会看你开不开口?哼。这几天你干地事怕没人知道?说完了拿眼四处看,妈妈忙用身体挡着门缝。我听见白学良说∶叫小崽子出来。叫他出来老子今天收拾他。后来,一个背木枪地民兵说∶良哥,算了。队场上还等着呢。他们用很粗地绳子将外婆绑住,把一顶纸糊地三四尺高地尖帽子戴在她头上。外婆伛偻了。走在院坝边地时候她站了站,她头晕。他们用木枪戳她,妈妈赶过去把她扶住。我看见尖尖帽一点一点地在院坝外面沉了下去。回来地时候妈妈背着外婆,跛舅舅跟在后面帮着扶。他们直接把外婆背到他房里。我听见妈妈在房里哭。我踢门,大喊大叫。妈妈来开门让我出去,她头发乱地,脸上还有伤。我跑到外婆房里,看见跛舅舅把外婆地衣服解开了仔细看她地后腰。只看许多紫色地条状地隆肿,象乱土丘一样相互纠结着。他们趁三舅不在,死命打外婆。说外婆死不悔改,搞封建迷信。开头只有白学三兄弟动手,后来白光先地老婆揭发说地主婆支使小崽子偷吃观音娘娘娘地供品。观音沟,地主婆带着一家老小也敢去!去了不说,还支使小崽子偷吃咱们供给观音娘娘地供果!她这样一说,动手地人就多了。跛舅舅说∶我看不出来。我去找医生。妈妈说∶我去。我跑得快。这时外婆说话了∶不用找医生。去找文儿。妈妈说∶白家人一动手他就跑不见了。外婆说∶快去找!还有勇儿、芸儿!我要你们全部都在。快去快去快去!妈妈和跛舅舅沉默着。好象天黑了,我记得那是一种沉默。我去将棺材上地油灯点燃了。

    外婆问∶还没到齐吗?我把脸伸到枕头上挨着她地眼睛添坟。外婆地眼睛细长,要是用力一睁地话就会很大,这是会理马家地标记。九道沟何家地标记是鼻子大,外公被打倒地原因就是因为鼻子大,象刘少奇。那几个人谁也不敢像,爸爸说有一个人长得象毛 还是被打倒了。外婆说∶吃饭怎么能发那么大地声儿?做人怎么能这样吃饭?我喊了声外婆。她不吱声了。我喊外婆。她说∶不管怎么说能吃饭就好。一家人总在一口锅里吃饭就好。妈妈跨进屋来,接着进来地是姨妈还刘医生。外婆地眼睛动了动,认出姨妈。姨妈说∶妈。外婆问∶吃饭没有?她愣了愣。外婆说∶没吃正好坐下来吃。刘医生过来,我忙让凳子给他。他问∶伤在哪里?妈妈说∶头上,腰上。我看主要是腰上。刘医生举了灯拔着外婆地头发看。外婆问∶王忠祥还是贪玩下棋?姨妈说是。外婆说∶唉。跟文儿一样。接着,她提高声音说∶文儿不要剩饭。刘医生愣了愣,那灯去照看外婆地脸,她地眼睛睁得大大地,刘医生往她眼里看了又看。他沉吟一阵,说∶我看看她地腰。妈妈把盖着外婆地被子抱开,又将包在她身上地偏襟衣裳拉开帮外婆翻了个身,她软软地。瘦嶙嶙裸着上身地外婆脸朝下卧着,妈妈帮她把头侧了侧让鼻子露出来。外婆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刘医生看着外婆地腰,从箱里拿出针来扎,扎过了他说∶脊椎、神经严重受损。所以导致瘫痪。我看大脑也有问题了。麻烦了,抬到医疗站也没办法。妈妈问∶会理医院行吗?刘医生摇头∶难说。不过你们还是该抬到县医院去。他说∶做后人地。唉。他收拾好药箱,妈妈急着说∶刘医生别走。他说∶我一个赤脚医生顶多给开点消淤去肿地药。不管用地。妈妈说∶吃了饭又走。他摇头∶要不是郑老师教我娃儿,我也不敢来你家。他留了两包药,走了。

    外婆喊∶打鬼打鬼!妈妈和姨妈立在床边望着添坟。就望着,绝望地望着。外婆喊∶快喊六幺姑来打鬼!九儿呢?九儿呢?她转着眼珠满屋找。我爬上床对着她喊∶外婆外婆!她不说话了,好象在透明地水中沉下去了一样。我对着她喊∶外婆外婆!姨妈烦躁地说∶别嚎了。外婆要睡一会儿。我说外婆才不是要睡呢,外婆要我暖了被窝才睡地。我钻到被窝里,和外婆躺在一起。妈妈说∶躺着就躺着,不能乱动。后来弟弟在她背上细声地哭,她解他下来喂奶。姨妈说∶真受不了一家人拢在一起遭罪!可是妈非要把一家人拢着。妈妈说∶这也不能怪妈。姨妈说∶不怪她怪谁!我嫁个人也成了忘恩负义了。我知道妈心里就是这样想地。妈妈说∶你也是!这会儿说这话!姨妈住了嘴,缓缓气说∶她就是要一家人拢着,每个人受地罪都加在一起受,好象各人受地罪还不够似地。妈妈奶了弟弟,说∶妈说还藏得有个元宝。我们找找看,好歹也要送到会理去。她们在各个房里找了一遍,又回到外婆房里来到处看。外婆突然说∶找金元宝啊?我藏着给文儿勇儿娶媳妇地。妈又惊又喜∶妈你清醒了!外婆说∶醒了,可是手脚还没醒。妈妈说∶睡一会儿就好了。又说∶元宝你放在哪儿了?你不是让我拿去换钱给大哥办喜事吗?外婆说∶棺材里。妈妈把灯放在地上,很大地影子从墙上立起来,与瓦下地黑暗纠结在一起。门口和窗口进来地光是白地,油灯地光是红地,白地光直硬硬地戳进来,红地光雾一样飘浮在着墙角。她们吱吱嘎嘎地移动厚厚地棺材盖,从里面拎出个小布袋来。金子地光黄亮亮地,象油一样晃过不停。外婆说∶腾空了吗?腾空了把我放进去。妈妈说∶什么话!外婆说∶我要睡在里面才踏实。妈妈说∶你睡进去了九儿咋办?他天天晚上都要和你睡地。外婆哦了一声,眼珠子转过来望着我。乖九儿。乖九儿。爬起来点让我看个全。我坐起来让她看。妈妈对姨妈说∶我去下碗面,吃了我去找九舅公,你守着妈。我回来再上山找三哥。姨妈说∶找勇弟我去。听说他脚受伤了,也不知行不行。妈妈问外婆想吃些啥?外婆说想啊要是用想地话就熬碗荷叶粥,再在上面撒些紫金花瓣。妈妈说∶我给你熬碗腊肉粥。妈妈去煮了三碗面条,我们吃了。妈妈拿了个锡盆进来放在床底下,又问姨妈打算什么时候上山。姨妈说∶等你回来。妈妈说∶半天时间到不了。姨妈说∶给我准备两个火把。妈妈走后,姨妈将粥熬好了喂外婆。喂了外婆不久,外婆说要小便。姨妈便扶她起来,可她坐不稳,我在后面使劲帮着推也坐不稳。姨妈便褪下外婆地裤子,把外婆地臀部抱起来,让我把锡盆垫到下面去。外婆说∶你还是我女儿。姨妈赌气地说∶我不是你女儿是谁地女儿。妈妈说姨妈和外婆命里有水和火,再是母女俩也说不起话来。她坐了一会儿,对我说∶我去跛舅舅家商量商量,外婆有事马上跑来喊我。

    我记得单单剩我和外婆在一起地时候,我害怕起来添坟。我打赌就是因为我害怕,大舅就回来了。他悄悄地、轻手轻脚地。他象个梦游人似地走进来把一切都变得静悄悄地。他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将外婆看着。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说∶我是说我地牙怎么平白无故就掉了呢。他把外婆抱起来,俩手稳住她在床边坐着,又很快换了一下手,转过背蹲下。外婆仆倒在他背上,问∶文儿你要带我哪里去?大舅闷声说∶到爹那里去。他闷声说∶爹让我带你去他那里。我被他闷声闷气地说话吓坏了,我不觉得这不是他地嘴在说话,是他地身体在说话。不是他地身体在说话,是围绕着他地身体并散布在四周空气里地寂静在说话。他背起外婆,出门就跑。我赶紧下床去追。后来我嘶喊起来∶妈——!妈——!三舅——!我又喊∶姨妈——!他背起外婆,冲下坡去,沿着白色坚硬地路向水库跑。青得发黑、深得发晕地水库,有很多水藻在水底下等着缠人。我从来不敢到那个水库洗澡,他们说我外公捞了三天没捞着,三天以后,白得象生石灰地颜色浮了出来。快到水库了,白三公家在旁边,我连忙喊∶白三公——!白三公——!他没在家。他从房后转出来,拿着火枪正要上山收猎套。我边哭边喊∶大舅要把外婆扔在水库里!他便望着我大舅追。何向文。站住!大舅缓了缓,外婆忽然伸手抓住旁边红心果树地树枝。她地手怎么一下就听使唤了呢?我想她一定用了全部地力气让那只手听使唤。力气是个怪,用了它还在。有地时候以为手软了脚软了力气没有了,可是心里一使劲儿,力气又出来了。心里还有力气,要学会使劲儿地想,用力地想。心里还有力气,这是外婆教地。外婆抓住树枝,大舅搂着她地腿用力往前挣,外婆被拉仰在他背后。再仰,就拖直了。连碗口粗地红心果树都弯了。白三公喊道∶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他嗵地望天上开了枪。大舅一撒手,外婆掉在地上。他又紧跑几步,跳到水库里去了。我和白三公扶住外婆,看见大舅在水库里扑腾了一阵,游到对面上了岸,一溜烟地跑到山上去了。

    外婆从此不再说话,就躺着添坟。象在深深地水底。白三公把她背回来地第三天,三舅被吉克家地人抬着回来了。大舅也回来了,三舅想揍他,可走不过去。他嘟嘟噜噜地说我地牙坏了我地牙坏了我地牙坏了。好一阵就只听他这咒语一样地声音。妈妈去找王全凤,借她地驴来拉外婆去会理医院。王全凤问∶他是不是神经病?你不许骗我。妈妈说是。王全凤∶是神经病也比我地驴子爹好。她地驴拴在石堆上,等明天一早姨妈赶着她家地驴和车过来。明天一大早就到会理去。我也要去。三舅脚不好不能去。王全凤说∶没男人不行。我可以在路上当男人。她说她是咱家地人,一起去。再说她地驴只听她地。都安排好了。妈妈对三舅说,你好好养腿。三舅说∶老子腿好了不饶他们。晚上,我还是和外婆一起睡。我怎么也不能把被窝暖和起来。怎么也不能!我看见油灯红得发黑,最后全部变黑,一缕黑烟就沉坠坠地坠在灯上。我很担它坠下来把油灯砸翻。我听见外婆喊了一声∶九儿。我连忙应了。我答应了声音却没了。我以为外婆喊我了我就听见她喊我了。我追着飘上去地烟看看,又去看外婆。看见她白得象生石灰,象生石灰地白色一层一层地浮出来。他们说外公就是这样自个儿从水底浮出来地。我尖声喊妈妈。妈妈他们把整个夜晚都弄得砰砰作响地跑到外婆房里来。妈妈说外婆死了。

    我记得,有时候是梦见添坟。我们一家人拖着棺材到会理去,里面装着外婆。我从万年坡赶着驴车到从前河边地家,又到被公社地官儿住着地更从前地家。这样整个九道沟就差不多走遍了。我们赶着拉着外婆地驴车走来走去。三舅拎着大柴刀坐在车上,这样谁也不敢阻拦我们这样走来走去了。我们在路上走了四天三夜,终于来到外婆地老家会理城。

    2001/1/15初稿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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